凡人笔谈Ⅰ:曲终人散(中)
前情请看《凡人笔谈之曲终人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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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扇仙在空中顺势一翻,踩在挂得笔挺的嫁衣上。
黑猴子怒吼:“滚下来。铁扇,你莫以为我真的怕你,不过是给老牛一个面子罢了。”
铁扇仙蔑笑,扇子轻摇,旋转的风卷起满洞府的器具。愤怒的黑猴子雷霆一吼,口喷妖火,逆着风势,呲的一声点燃了芭蕉扇。
幽冥之火,一点即燃,不可小觑。铁扇仙连忙抛掉芭蕉扇。黑猴子趁机闪到她的身后,抓铁有痕的五指当头罩下,力求一击便让其束手就擒。
岂料铁扇仙头也不回,反手掐住黑猴子的手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个过肩抛掷,将他狠狠摔到地上。
“你不是铁扇。铁扇没有这样的力气。芭蕉扇也不会这么轻易被烧毁。”
黑猴子躺在地上思忖片刻,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只见他拍地暴起,消失于众人眼前,地面爬满像涟漪一样的裂痕。
惊起的尘埃还未散开,他已如鬼魅般与铁扇仙四目相对,疾如闪电的一拳贯穿铁扇仙的胸膛,但是没有一滴血。这铁扇仙仿佛一个虚影,散作几缕清风。
待黑猴子落到地上,吼出一句:“果然是你!灰猴子。”
袅袅清风化作亭亭玉立的通风大圣——聂双。
“小黑。好久不见。”她似笑非笑,狂风像一对翅膀骤然收拢,又猛烈地张开,声势直逼振翅飞翔的大鹏神鸟。整个洞府都被吹得摇摇欲坠。凌云持青匕剑护住青道士,就如同一株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的树苗。
黑猴子跳到青道士身前,颈部的经络像树根一样凸起,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咆哮,以抵御聂双的法术。这狂风好比高速旋转的陀螺,这声咆哮就像砸向陀螺的石头。洞府顿时由内向外轰然炸裂,躲避不及的守卫被砸得血肉模糊。
天地沉静,只剩下黑猴子气喘吁吁的声音和聂双的耳环在叮叮作响。凌云面如死灰,心里暗暗因为两个大妖怪的力量感到恐惧,更紧紧地护住青道士。
一个儒雅的声音传来,“二位猴王倒是好雅兴,花果山七十二洞府,转眼就少了一个。”
众人抬头,看到白衣银甲的蛟魔王坐在一块不规则的菱形巨石上,大概是洞府倒塌后掉落的。
聂双白了他一眼,“你也不嫌扎屁股。”
黑猴子问:“你也来请我放人?”
蛟魔王望向青道士,“不是请。我会制服你,捆住你,不让你行差踏错。”
“老子今夜娶老婆。你想捆绑我。你到底是想抢亲,还是想做什么鬼?”
“……”
“两个大男人,啰里吧嗦。”聂双向后一跃,衣袂飘飘如云,曼妙的曲线化作旋转的纹理,大风起兮,拔树飞花。
黑猴子伏地昂首,状如称霸山林的人熊在展示威风,一声声咆哮,如暴雨中的狂雷。
“不要以为,就你们嗓门大!”蛟魔王张口即来,龙吟之声如四海同时掀起波澜,升起交织错乱的水龙卷。
一时之间,风吼、鬼哭、龙吟之声如三江交汇于狭小的隘口,奔流壮阔,声动四野。洞府所在之山峰,渐渐摇动根基,如大雨久浸,泥石瓦解。凌云握住的青匕剑散发出的微微之光,已然不能自保。
青道士把手搭到青匕剑上,划破指尖,青光振奋,才勉强护住二人不至于口鼻出血而亡。
花果山地动山摇,天宫的千里眼顺风耳将此事急报天帝。天帝不疾不徐地对旁侧的太白仙人说道:“看来那流放下界的小仙所言不假。尔等是否已经点齐天兵天将,埋伏于南天门,守株待兔?”
仙人回禀,“天帝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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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变色,人心惶惶。三个大妖若如此僵持,恐怕三日三夜都分不出胜负。聂双忽然后退一步,说道:“看来一时难分高低。你们自娱自乐吧。”
话一说完,微风拂面,伊人不见。
黑猴子冷眼看着蛟魔王,“如果不是担心伤到新娘子,我早就放开手脚了。”
蛟魔王话中有训斥之意,“新娘子?你也不问问青道长愿不愿意。我花果山的妖王怎么能做这等逼婚强娶的下作之事,你快快放人离去罢。”
“如此说来,我们就不得不在此时分出个胜负了。”
青道士忽然说道:“不需要谁救我。我愿意嫁给他。”
这话仿佛晴天霹雳,蛟魔王难以置信地看着青道士,连黑猴子都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你我同龄,可比他大了不少。”蛟魔王不希望她屈服于黑猴子的淫威,她可是他们那代人的女中豪杰。
“我愿意。”
黑猴子怒视蛟魔王,“既然青莽愿意下嫁,难道你还想棒打鸳鸯不成?若真如此霸道,那可别怪我的打神锏了。”
蛟魔王本不善言辞,只能默然地看着眼前二人,不知道他们各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然如此,就希望你好好成婚,莫要再生什么波澜。”蛟魔王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扭头一变,天空一暗,仿佛黑夜里的烛火扑哧闪烁了一下,一条银蛟急如星火,转眼消逝于天际。
黑猴子含情脉脉地看着青道士,“你为什么突然回心转意?”
“转圜之间,几经生死,我也想通了。我的伤势积重难返,过了今夜,即便侥幸不死,也会法力散尽化作一条蟒蛇。这漫长的一生,作为人而言,从未当过新娘子,不免有些遗憾。思来想去,不如从了你。”
“也就是说过了今夜,我再也没办法拥抱身而为人的你了?”
“呃……我变成蛇的时候喜欢盘成一团,如果你愿意就当抱着一盘蚊香吧。有驱虫杀蚊的功效。”
“那要不现在先让我抱抱?”
“滚!”
黑猴子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愿意娶你。这是我因鬼母灯重生之后,除了打败天宫之外,最梦寐以求、日思夜想之事。”
青道士凝视他,眼神流露出同情,“鬼母灯是积聚怨恨的宝物,持灯者必须修身养性才能保持本心。但你偏偏反其道而行,只修法术不修德行,距离沦为残暴的鬼猴只有一步之遥。何苦如此执迷。”
“当年反抗天宫,黄猴子和灰猴子需要一个强大的伙伴。”
“如今他们两个都不愿意再打了,你又为什么还要坚持?”
“放下理想之后,我才比他们更深刻地看清了这场战争的本质。在一个只能奴役人,或者被人奴役的世界,谁都无法为别人带来自由和公平,我们唯一能改变的是,从被人奴役者变成奴役人者。”
“或者还可以独善其身,自行其是。”
“不过是自欺欺人。在俗世之中,又如何超然世外。若真能超然,你就不会身陷花果山了。”
“是啊,到头来,我不过落得如此境地。”青道士一时语结,落魄一笑后说,“我希望我的人能全部安然离开花果山。”
“他们要走,我绝不为难。”
凌云喊道:“师父,我不走!”
青道士怒道:“你不走,难道要给我当陪嫁丫头吗?”
“当陪嫁丫头我也不离开你。”
青道士无奈道:“事事不遂人愿,此刻只求有一杯解愁的浊酒。”
“同意。我也想喝一杯。”黑猴子附和。
废墟之中忽然一阵抖动,两只鸡妖推开石头爬了出来,问道:“大王,是要米酒、药酒,还是水果酒?”
黑猴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们二个生命力如此顽强。
青道士对二妖说道:“水果酒。”
“大王、大王夫人,水果酒后劲大。小的建议还是虎爪药酒比较好,毕竟今晚大婚,可健健身。”
黑猴子说道:“那就要药酒。”
“得令。”鸡妖快去快回,端上一个酒埕。
黑猴子打开酒埕一看,用手夹出一只猪蹄,怒道:“你们想告诉我,这是虎爪?”
“大王……”两只鸡妖扯着喉咙,“这说明我们花果山人杰地灵,您治理有方,老虎都胖得和猪一样。”
黑猴子又夹出一只死老鼠,“猪蹄我也就忍了。可是这老鼠是怎么回事?”
“大王明鉴。此虎当时正在捕鼠,我们拼死砍下它的爪子后,发现爪子抓着老鼠难以分开,故而只能一起浸泡。实为防伪标识。”
黑猴子脸色铁青,“看在今日大婚的份上,给我滚!下次还敢拿着猪蹄酒诳人定不轻饶。”
“大王,小的还有猪鞭。哦不,虎鞭酒。您要不要来点助兴?”
“滚啊!”声如大鼓,两只鸡妖溜之大吉。青道士掩嘴而笑,黑猴子痴痴看呆了,继而发出响彻云霄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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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边陲的一个荒岛,仿佛无尽蓝色汪洋微张的一只眼睛。银蛟从花果山疾行到此,跌落尘土,变作人身,抓着头痛苦地满地打滚。聂双不知何时竟也尾随而至。
“我猜得没错,果然是今天。你的龙血又蠢蠢欲动,导致你变得虚弱不堪。”
“你怎么知道我的秘密?”
“我们聚义多年,你每个月都有这么一天状态不佳,就像女人的月事。蠢钝如黑猴子都发现了,只是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你才是女人来月事!”
“二哥。我本来就是女人。你身上本流着龙王的血,修炼到最后必定是要化龙的,何苦强行抑制。”
“聂双。”蛟魔王头痛欲裂,语不成调。
“我有听风叙事之能,你有四海听波之术。难道你不知道黑猴子要以伥鬼的招魂之术召回死去的妖军,问天一战。”
“我会阻止他!”
“你如今自顾不暇,哪里有什么力量去阻止黑猴子。他们选择今夜动手,恐怕就是为了防止你出手阻挠。除非……”聂双一顿,继续说道,“除非你愿意化为统御四海的妖龙。那阻止他们也不是不可能。
“为了西海蛟族的尊严,我此生绝不化龙!”蛟魔王挣扎着要爬起来,又跌倒了。
“那你就在此地慢慢压制你的龙血吧。等你冷静下来,这场大戏也该落幕了吧。”
蛟魔王一双血色的眼睛中,聂双的身影变得扭曲狰狞,“以你的力量不可能正面杀死黑猴子。你故作姿态去救青道士,难道是为了把她作为一颗棋子?”
“二哥,青道长本也命不久矣。在洞府之中,她决心舍身成仁,我则答应为她救人,有何不可。”
“我不能让你离开!”蛟魔王伸手抓住聂双嫩藕芽似的脚踝。
“二哥,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得吗?”
“该死!”迂腐的蛟魔王手本能地一松,微风一拂,眼前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果山的另一隐蔽之处。
以东海龙宫的精钢特制的铁牢笼,坚不可摧、牢不可破。山神被关押其中,又有两根铁链穿过他的琵琶骨,真可谓插翅难飞。但是他没有表现出痛苦和烦躁,反而很平静地在思考问题。
伥鬼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今天晚上黑猴子大婚,会不会给我一餐丰盛的牢饭。如果可以,我想吃海产,毕竟花果山有地理优势。”
“故作姿态。你难道不关心自己的真实身份?”
“如果你愿意讲,我就听。”他随口问伥鬼。
“我去了一趟九幽之地,发现当年你并没有如愿化作尘土,而是在奈何桥头喝下了孟婆汤。”
“孟婆汤?你能不能不要讲经过,直接说结果。我身上穿着这么重的铁链,实在没有心情听你说故事。”
“我偏偏不告诉你。除非你求我,用尽你所有的尊严来求我。”
“那你别说了。上过学的六岁孩童都懂得不要执着于过去,要把现在过好的道理。你拿过去威胁我,不是傻吗?”
“混账东西。你现在就过得好吗?”伥鬼大手一挥,地底钻出数条毒蛇,化作铁链穿过山神的琵琶骨。一个不起眼的妖怪缓缓走近他们。
“虽然你不肯说此人是谁,但他法力高强,又处处克制你。早前斗法中,若不是黑猴子出手相助,你绝对拿不下他。应该杀了,以绝后患。”
“姓白的,我可不需要你这个前世的仇人来指挥我。”
“前世仇敌,今生合伙。”那妖怪压低声音说道,“我可是把得来不易的石猴胎衣抵押给了灯下黑,才换得几样克敌制胜的宝贝。眼看今夜就可以让那缺根筋的黑猴子挑起战端,引发新一轮的仙妖大战。你难道不应该小心谨慎吗?”
“何必说得如此委屈。难道我不是背叛了待我不薄的黑猴子,昧着良心和你合作?
“而且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揣着石猴胎衣还担心他人争抢,招来祸端,不如暂时抵给灯下黑,反倒是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等到时机成熟,你定会设法将所有石猴胎衣夺回。”
妖怪的双眼充满寒意,“你既然了解我,就更该知道为了今天我多么不容易。”
“我再说一次,他不能死。他要死了,你的计划绝对会落空。”
“行。我们合作的日子还长着。你快去黑猴子身边完成你的招魂舞蹈。我要留在此处,以防有人救他出去,坏我们的大事。”
“千万不要做激怒我的事情。”伥鬼冷眼看了他一会儿,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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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层埋骨塔底。
乐风和驴子仿佛身处漩涡的最低点,白骨中穿行,仿佛在攀爬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旋转楼梯。驴子手里掌着的灯明灭好几次,很快就要无以为继。它忧心忡忡道:“如果灯灭了。我们就更不可能走出去了。”
“驴粪灯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吗?”
“你讲话科学点好吗?我换过五次灯了,再拉就是血了。”
噗。一阵轻轻的风吹过,把灯吹灭了。
“哪里来的风?”驴子把灯点亮。他俩盯着火苗看,旁边的一副白骨旁若无人地张嘴把灯吹灭。
“嘿嘿。”白骨笑了,回音震耳欲聋,无数的白骨在笑。这可怕的声音让人眼前出现重影,一变二,二变四,世界顿时变成支离破碎的蜂巢。
乐风捂住耳朵哀求道,“你们可以不要像大合唱一样说话吗?”
“当然不行。当然不行。当然不行。”成千上万的声音汇聚一处。
无数绿色的火苗在声音的律动中像熟透的果实一样匆匆掉落,汇聚成湖海汪洋。没顶之灾来临,乐风和驴子才发现绿火冰冷蚀人,令人不觉陷入梦境。
梦中是一个晴朗的天气。艳阳高照,天地相亲,连高贵巍峨的天宫都如入铜镜般隐隐约约浮现苍穹。无数妖怪整齐列队,伫立在花果山前的平原上。他们抬头仰望,一动不动。乐风和驴子不知为何混迹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乐风悄悄问:“他们在排队等待着什么?有点焦虑,又有点兴奋。”
“这种神色我只在一个地方见到过。”
“哪里?”
“妓院促销的时候,一群男人排着队。”
同一队列的妖怪按捺不住,伸出一只脚踹了驴子的屁股一下,然后队伍就乱了。旁的妖怪都抬脚踹它。
“让你个王八精乱说话。”
“齐天大圣号令天下群妖在此聚义,你说什么妓院。”
“对啊。等打下天宫,要什么仙女没有,让你猴急。”
驴子扯着哭腔,“那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干什么?当然是等大人率领我们杀上天宫。”
乐风问:“他在哪里?”
“他在哪里?对哦,他在哪里?”
突然一只头戴紫金冠,脚踏步云履的黄毛猴子踩着筋斗云威风八面地登场,众妖欢呼,齐齐踏步,山摇地动。黄猴子举起金箍棒,众妖再踏一步,地平线和天穹仿佛都被踩矮了一分。
金箍棒高高举起三次。欢腾的踏步就像万马出栏,激动的情绪到达顶点,地面出现共鸣的裂痕。驴子正抚摸着红肿的屁股呻吟,幻境突然破碎,仿佛楼层塌陷,跌落下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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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幻境。大地尸山血海,朱红色的天空不断抖落火焰,云朵像熔浆缓缓流淌,折断的刀枪剑戟像密密麻麻的荆棘丛,让人几无立足之地。驴子驮着乐风扬蹄欲跑,数只血淋淋的手拉住他的四足。
凄厉的声音响起,“带我们回家!”
“带你们回家?”
“对。我们死得好惨。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迷路了找一只驴子有什么用?你们需要的是一条导盲犬或者一个人生导师。”
执着而无礼的嘶吼依然在继续,“带我们回家。”
驴子欲哭无泪,“各位大哥,我连你们家的门牌号都不知道,放过我吧。”
天色陡然一沉,紧抓不放的手突然松开,四处逃窜,好像很害怕什么一样。身着黑袍火甲的黑猴子提着一串天神的首级阔步而来,幸存的妖怪惊恐地逃窜,一支打神锏挥过,不分敌我,血流成河。
黑猴子冷酷而威严地说道:“畏战退缩者,军法处置。”
嘹亮的声音在残破的天地间回荡,不断重复,九重天上的星辰仿佛都因为畏惧他的残暴,化作陨石倾盆而落,大地塌陷。
他们又掉入第三个幻境。
无边无际的旷野,花好月圆、鸟语花香。妖兵连席而坐,宴席相接犹如笔挺的长河,大口肉、大口酒,酒碗相碰,溅出的琼浆玉液犹如满天飞花。
过了今夜,他们有的要解甲归田,重新去做无拘无束的山野妖精;有的要追随七大圣继续建设全新的世界。
聂双穿着一条天青色的长裙,绽放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在酒席的尽头翩翩起舞。
“那我就留在这个幻境里好了。”驴子流着口水痴痴远望。
乐风抬头望天,看见宏伟的天宫变成残垣断壁,犹如深海沉船一般漂浮于半空。一只羊首妖怪见到他们,便热情地拉着他们坐到一起。
乐风咽了咽口水:“这么多佳肴美酒,今天过节吗?”
羊首妖怪应道:“那是当然,花果山终于击败天宫,成为四洲之主。这一场犒军宴可不能简而从之。”
驴子纳闷道:“花果山打败了天宫?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羊首妖怪小声搭腔,“那是在梦里发生的事。第一场梦是他们出征前的憧憬;第二场梦是他们战败时的恐惧;第三场梦,是他们对生命与和平的向往。
“这些妖怪生前被孙猴子从地府的生死簿上勾销了名字,死后永远地活在这三场梦里,终于变成了盘桓不去的怨气。”
乐风充满同情地喃喃道:“那不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他们渴望回到人世。”羊首妖怪扭过头来,变成大魔王的面孔。
“是你!”乐风喜上眉梢,“你来救我师伯了吗?”
“我先来救你。”
话还没说完,酒席上的聂双举杯祷祝,掌声如雷,然后万杯齐碰,万杯齐碎。第三层幻境破碎。他们又掉到第一层幻境。
如此重复三次,又坐到第三层幻境的酒席之上。自由落体的失重感袭来,驴子跪在地上,“你们等我嚼几口草压压惊,我要吐了。”
大魔王接着说:“我许过你四个愿望。第一个愿望,你求我们救青道士;第二个愿望,你求灯下黑放了花果山的狮子精等;第三个愿望,你求灯下黑阻止豹妖吃掉羊妖。所以你还剩一个愿望。你可以选择让我救你,或者救驴子。二选一。”
“大魔王,你怎么这么小气?!”
“孩子,这是规矩,不可破也。”
驴子抱住乐风,“我不能死在这里,否则青道士就没有坐骑了。为了她,你不能抛弃我。”
“那就让驴子走吧!它比我怕死多了。”乐风下定决心,“但是你一定要救我师伯!”
“真是个好孩子。接下来就让我来帮你取得自救和救人的本事吧。”大魔突然掀翻桌子,对着众妖骂道,“该醒了,你们这些对人世流连不肯归去的傻子们。”
“又是一个喝醉了发酒疯的人。别理他。”醉醺醺的妖怪们盯着他看,然后又继续喝酒。
大魔王十指触摸大地,成千上百计的乳白色触手从地里钻出来又钻回去,就像在海面驰骋的飞鱼。酒宴所有的桌子都被掀翻了。妖怪们怒不可遏地相继站起来,因为酒席实在太长,起起伏伏的妖群仿佛一条发怒的巨龙。
“大魔王,你要单挑这么多妖怪吗?”驴子难以置信地问他。
“这些妖怪可是要留给猫妖去对付的。”
“一二三四五六七……”大魔王在数数,蜂拥而上围殴他的妖怪形成一道前追后赶、越推越高的海浪。大魔王双掌再次触地,无数触手合拢为一,从海浪的底部横切而过,海浪顷刻垮塌。
“不行。这样数,还是太慢了。”
大魔王双掌合拢成锤,重重击打地面,地面顿时波澜起伏。摔得鼻青脸肿的妖怪们上上下下、左摇右晃,就像在鼓面跳动的水滴,根本无法重整旗鼓。九声闷响之后,三个幻境的隔阂被彻底打碎,融为一体。
花果山的风和日丽、战场的遍地尸骸、离别的酒席同时出现。自欺欺人的妖怪们不得不记起兵败身死的残酷现实,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又重新融合成为一股庞大的黑色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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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妖气蠢蠢欲动。大魔王的眼睛变成圆形方孔的铜钱状,一把抓住乐风抛向空中。乐风在空中翻滚几圈,落地时背后出现一个若有似无的酷似少年黑猴子的虚影,冲着黑色妖气咆哮。
乐风想后退,但是身后的虚影却分毫不让。
“我为什么动不了?”乐风带着哭腔。
“因为尾喜作为黑猴子的化身,将自己托付于你,黑猴子的一部分力量也转嫁到了你身上。花果山的妖王,可不会怕士兵的挑衅。他要驯服他们。”
“可是我害怕!”
大魔王喊道:“你得陪他耍耍,我还要想办法数清楚妖气中究竟包含了多少个妖怪的灵魂。”
“你怎么数得清楚?”
“伥鬼都能数清楚。作为灯下黑的主人,我最擅长就是计数,可不会输给他。”
妖气龇牙咧嘴地回应挑衅,庞然之躯骤然缩小,直接在空中化作状如黑猴子的猴怪,两只眼睛凛冽得像冰封的湖面,十指爪子锋利得可以削铁如泥。猴怪落地后片刻不停留,微微屈膝,像炮弹一样直接冲向乐风。
大魔王其实还有话没有讲完,这些士兵生前对黑猴子又敬又怕,如果有人敢以黑猴子的形象挑战他们,可是会激起众怒的。
乐风无处闪躲,本能地举起短小的手保护自己,一双徒有虚影但是孔武有力的手臂突然从他身上分离而去,打得猴怪措手不及,狠狠扼住了猴怪的咽喉,越缩越紧。
大魔王趁机拔下猴怪的毛发。他那双势利商人的眼睛看到每一条毛发代表了一个妖怪的灵魂。
猴怪挣脱那钢铁一般坚固的手指,狠狠交叉挥舞前爪,想逼退乐风。乐风急忙手一松,人一躲,在旁的大魔王反而被抓了一脸花纹。
猴怪借机跳向他处,颇为忌惮地缓缓绕着乐风逡巡,颈部留有深深的血印。
大魔王不悦,“看来尾喜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他的手猛地拍打乐风的丹田。乐风几乎要以为小气的大魔王想杀死自己,但是低头一看,腹部不伤不痛,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乎体内三颗蟠桃核正在开裂。
一股炙热的力量在身体里游走,好像血脉里钻进了一条小蛇。他顿感窒息,时而如囫囵吞下一个完整的蟠桃,被卡在喉咙,欲死不能;时而如有无数细细的流沙从七窍灌入,将浑身血液尽数吸干。
那一刻,他有了想将自己开膛破肚,把小蛇抓出来的念头。
大魔王向犹豫的猴怪招手挑衅,“快来,你的对手在这里。”
猴怪不敢冒进,大魔王竖起了中指,然后又指了指他的脑袋,竖起尾指,讽刺他没有脑子。
猴怪这才被激怒,扑向大魔王。岂料大魔王飞起一脚,将乐风像沙包一样踢向猴怪。乐风惨叫一声,如发病的疯牛,狠狠撞向猴怪。猴怪一掌把乐风拍飞出去,忽感手掌湿润似有水流淌过,凝神一看,右手五指已被咬碎其三。
乐风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似猫似猴,非猫非猴,身约六尺长的妖怪,动作快疾如风,轻盈如羽。猴怪捶胸怒吼,声音未绝,乐风一晃而过,如跗骨之蛆黏在其后背,双臂如绞刑的绳索一般紧紧勒住猴怪的颈部。
猴怪挣扎,绳索越勒越紧,张开血盆大口,扭头要咬。乐风不仅不怕,反而也咧嘴露出红舌獠牙,将敌人的脸颊肉狠狠咬下一口,吐到地上。
猴怪咆哮不歇,不肯认输,以撞击自残之法伤害乐风。好不容易将乐风甩掉,又被大魔王从地底召唤而出的触手扯下不少毛发,露出赤裸带血的皮肉。等挣脱了触手,就又被乐风勒住脖子。
几次之后,猴怪浑身毛发所剩无几,只能赤裸对人,行动更加扭扭捏捏,完全处于下风。
不消半个时辰,大魔王就将猴怪的毛发尽数拔下,喜形于色道:“数清楚了。我们撤吧。”
但暴怒的乐风不肯轻易离去,拎起拳头对着猴怪的脑袋狠狠捶了百余下,捶到后来七窍流血,颅骨碎如棉花,连驴子都不忍目睹。
至此,幻境消失。大魔王、乐风和驴子重新回到三层塔底。乐风还是那非猫非猴的模样,伏在地上低咽,口鼻吹出热气和腥气,足以让十里之内胆小的野兽纷纷逃窜。
驴子想去安慰乐风,但是他目露凶光,根本不让人靠近。
大魔王说:“不要担心,不过是体内三颗蟠桃核化开,有点着急上火。等到蟠桃核的效力过去,就会恢复正常的。”
“你说得真是轻巧,这叫着急上火?”
“大惊小怪,我让你也感觉一下什么是着急上火。”
大魔王随手从身上摸出一个金丹,啪一声塞到驴子嘴里,驴子一口咽了下去。
“嗯?还挺好吃。那我们怎么出去?”
“出不去。我们在紫金红葫芦里,只能等伥鬼来打开葫芦盖子,我们才能出去。”
“要是他不来怎么办?”
“三天以后,我们会化作一摊脓水。”
“天啊,怎么这么可怕。”
大魔王指了指无处不在的妖军遗骨,说道:“可怕?万幸是这塔镇住了他们,万幸是在他们的梦里和他们作对,否则十个猫妖加上我都不是对手。那才叫可怕。”
乐风忽然发出一声怒吼,大魔王伸手抚摸他的背脊,才让他平静下来。
驴子也抚摸乐风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这么多伤痕,以后长大了还怎么讨老婆。”
“无妨的。这怪物只是一个皮相。”
驴子还想再问些什么,突然觉得屁股发烫得难受,满地打滚,“该死,我觉得我要起飞了。这是上火的感觉吗?”
15
山神的琵琶骨穿着八条铁链。囚笼之外,有一马首妖怪看守。马首妖怪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衣棉被,像一个肉团子,手握着钢叉,每一刻钟都捅一下山神的伤口,不让其有片刻休息。
“喂。兄弟,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捅我吗?”
“大家都去参加黑大王的喜宴,好吃好喝。可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只能在这里喝西北风。”
“兄弟。我告诉你,你错了。”
“我错了?”
“花果山有千千万万的妖怪,为什么非得是你来看守我?你有没有想过可能自己平时为人有些需要检讨的方面。”
哐一声。小妖又狠狠捅了他一下。
山神痛苦地抬起头,“还有,今天你喝的不是西北风,今天转风向了,可能要回暖了。”
“神经病!”小妖连捅他七八下。
“捅死了他,你能负责?”一把阴冷的声音,一个阴冷的眼神突然出现。小妖被人从棉被棉衣中赤条条地抽出来扔到冰冷的地上,原来是伥鬼不知何时返回此处。
小妖叩头求饶,“大人饶命,饶命。”
伥鬼走近铁笼,对着山神小声说道:“被天宫愚弄的人,我答应青道士救你们出去,并且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山神看见伥鬼眼中的阴暗忽然化作澄明,不禁起了疑惑。
“钥匙拿来。”
小妖不敢抬头,跪拜着靠近伥鬼,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囚笼的钥匙。伥鬼接过钥匙正要打开囚笼,身后传来嘶的一声,仿佛有一条潜伏已久的蛇从阴森的草丛弹射而出,向他裸露的颈部袭来。
他轻蔑地笑了,他不用看都能知道那是一把少有的快剑,但什么剑能比风还快。他的身形一散,几乎要化作无形。但是刹那间,剑尖却扎扎实实地从后肩窝扎入,穿胸而出。
他居然没有避过去。
身后之人收剑,血溅三尺,电光火石之间又刺出第二剑。伥鬼不得不摇身一变,现出原形,正是那变化无双的通风大圣。
她侧身躲避,迅捷地连续踢出两脚,赤裸的脚背拍击剑身,把灌注了全力的第二剑弹开。那小妖也化出原形,是那小仙白元问。
聂双的脚背裂开数道口子,鲜血染红雪地,如同点点寒梅。
“你的剑不一般。”
“道德天尊的七星剑,当之无愧的神器。”
“小神仙。你以为拿着这把剑就可以打败我?”
聂双步履如风,手掌顷刻就握上七星剑的剑柄。她要速战速决,一举夺下此剑,杀神救人。但白元问身上忽得泛起一阵淡淡金光,聂双眼一花,一个分神,两人已迅速拉开了距离。
“六耳猕猴的御风之术和变化之术乃世间双绝,但你没有发现听风叙事的本领在花果山有点施展不开?很多事情都偷听不到?以至于处处被动,事事落后吗。”
白元问说着,慢慢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珠。
聂双严阵以待,再不敢小瞧此人。
“你几乎所有法术都与风有关。而灵吉菩萨的定风丹正是你的克星。只要此珠在,你便输定了。”
聂双一笑,缓缓舒展筋骨,舞动拳脚,一身妩媚的长裙在白雪中怒放。白元问因为这美丽和从容稍微一愣,聂双一掌转瞬即至。他急忙抽剑一挡,连人带剑被击飞出去。
“你以为不御风,就不是通风大圣了?”
“我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可以独自对付通风大圣。要对付你的人,必须是同样擅长御风的妖怪。”白元问得意一笑,七星剑一挥,龙吟声当真化作一条透明的五爪神龙划破天际。
一行大字出现:“好色的驴子在此。”
花果山的妖怪都被震惊了,这无疑是对铁扇仙赤裸裸的挑衅。
隆隆的风雪声在远方响起,仿佛一日千里,越来越近。
“你以为把铁扇仙招来就能对付我?!”聂双大步流星,动如灵蛇,拳如铁,掌如风,转眼将白元问逼入绝境。
白元问不得不舍命一击,猛地掷出七星剑,犹如长虹贯日,威力惊人。一击未完他紧接着又掷出定风丹,好比流星追月,迅捷无比地射向聂双的眉心。
聂双不以为意,虽然不能使用御风之术,但她的身手历来是花果山群妖中最轻快的,即便是暴雨梨花般的暗器也不能伤她分毫。
只见她侧身闪避,在七星剑划过胸前之时,顺势握住剑柄,挽出一个轻盈的剑花将定风丹拨向身后。
七星剑的剑尖还在颤抖,她讥讽道:“小神仙,怎么连宝贝都丢掉不要了。”
但白元问不仅没有借机逃跑反而抢步上前,以全身神力化作一道雷光劈向聂双。难道这个小神仙想要以自己的性命博个两败俱伤?聂双不解其意,扬起七星剑,剑尖一抖,也生出雷光,凝神迎击白元问。
雷声隆隆,她丝毫没有发现本被拨开的定风丹在丈外之地突然停滞,又急速飞回。
两道雷光交纵的瞬间,定风丹猛地从后背穿心窝而过,稳稳当当地停在七星剑的剑尖之上。剑尖的雷光消失,剑顿时犹有千斤之重。她握剑的右手不禁彻底脱力。而白元问势如破竹,直取她的项上人头。
聂双生死之间毫不犹豫地旋身飞踢,将剑当暗器踢了出去,堪堪避过一击。白元问夺回七星剑和定风丹,也讥讽道:“你看,我怎么丢的宝贝,就怎么回来了不是。”
“你倒是把两件宝贝运用得炉火纯青。”
“我花了不少工夫,才使得定风丹和七星剑能够彼此呼应,攻敌不备,就是为了有一天遇上你这般难以对付的大妖怪。”
“你果然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难道青柳二妖都折在你手里。”
“现在你被定风丹所伤,伤愈之前都不可能化作一阵逃之夭夭的风。如果你愿意交出石猴的胎衣。我放你和这傻神仙离去如何?”
聂双一声怒吼:“凭你也想威胁我?难道你以为一个神仙在花果山能活下去。”
甘为铁扇仙鞍前马后的小妖从远方山呼海啸地赶来,铁扇仙也御疾风如骏马,逼到近前。
“呵呵。自然有人会替我除掉你,等我亲见妖王娶亲,再来为你收尸。”白元问匆匆遁地而去。
“哪里走!”聂双要追赶他,但是芭蕉扇到了眼前。作为花果山御风的两个绝色女妖,她们二人本不和睦,哪里能放她离去,如今这无法使用御风之术的通风大圣又要怎么应对铁扇仙的挑战。
编者注:欢迎收看《凡人笔谈之曲终人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