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曲终人散(下)

前情请看:

《凡人笔谈之曲终人散(上)》

《凡人笔谈之曲终人散(中)》

16

黄道吉日之夜,妖王大婚。新娘子是名噪一时的大妖青莽,江湖皆知。很多妖怪都想一睹二人的风采,千里来贺,人头攒动。

可是这个婚礼很奇怪。首先是地点安排在花果山供奉妖怪遗骨的三层埋骨塔前,还修建了一座与塔平齐的高台用于行结婚大礼。

多不吉利。但是黑猴子说,这是为了方便花果山的活人和死人共同为他庆贺。于是大家觉得更恐怖了。

第二是婚礼的表演。伥鬼化浓墨重彩的妆容,站在三层塔的塔尖,翩翩起舞。随着舞蹈越来越激烈,原本没有铜舌,不能发出声音的铜铃,竟然隐隐约约有了声音。

第三是古怪的装束。黑猴子的新郎服,黑不黑灰不灰,毫无喜庆之感,反倒有点像寿衣。而凌云则被青道士打扮成了一个浓妆艳抹的高大女童摆在现场迎宾。

进场来贺的妖怪随礼都被分成两份,一份给伺候黑猴子的两只鸡妖,一份给凌云。但奇怪的是给凌云的礼钱要比给鸡妖的多。

两只鸡妖愤愤不平地质问宾客,“我们两个和这孩子各一半也就算了。凭什么给这个孩子的钱比给我们的多?”

“你们两只不懂事的鸡,你不看看人家孩子都长成这模样了,还和她计较。”

凌云拉着脸在旁三鞠躬,“谢谢,谢谢各位大爷的关心。祝你们吃喝喝好,早登极乐。”

等到宾客云集,良辰未到,黑猴子便迫不及待牵着青道士出场。她无比苍白的脸上是低眉顺眼、温雅贤淑。红色的嫁衣、金色的花样、银色的线在微风中飘扬,仿佛倒影在流水中的一抹灿灿金日的余晖。

妖怪们目瞪口呆,纷纷称赞,只有如此的女子才配为花果山的女主人。而青道士只是偶尔掩嘴淡淡一笑,多数时候面无表情。

黑猴子问青道士,“为何闷闷不乐?”

青道士抬头望天,天上有云层,云上有神仙,他们躲在暗处观察着妖王娶亲,窃窃私语。

青道士朱唇轻启,“金玉良宵,奈何不见星月。”

“你想看月亮?今夜不管你有什么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黑猴子仰天长啸,“给我散开!”

巨大的气流从他的丹田冲出,升腾扩散,在半空发生音爆之后,变成可视的白色暴风柱直射霄汉。云层激荡流转,哗的一声化作乌有。躲在云后的神仙纷纷散开。

一个躲避不及的神仙从天上一头栽下,栽到地上。此刻天色蔚蓝,远山如墨,月朗星稀。

“天宫小仙,为何到此?”黑猴子问他。

众妖的目光都集中在这胡须发白,脑袋无毛的倒霉蛋身上。他点头哈腰道:“今日是大王婚庆喜事,我来道贺的,道贺的。”

两只鸡妖一左一右搭住他的肩膀,“那贺礼呢?”

“有的。有的。”神仙左掏右摸,奈何身无长物,不禁汗流浃背,脸色发青。

“嗯?”黑猴子问,“你是来耍我的?”

众妖慢慢围了上来,好似要将小鹿撕碎的狼群。神仙急得直跺脚,终于口不择言道:“大王,我献上一个秘密。”

黑猴子意兴阑珊道:“且说说。”

“大王大婚,天上有雄狮十万驻守,夜不能寐……”话还没说完,天上降下一道紫色的雷火,直直劈中他的脑门,顿时恍如白昼。等待光芒褪去,地上只剩一个人形焦炭。

世界骤然安静,虎视眈眈的妖怪原本没有想害他性命,毕竟今日乃难得的良辰。可是天上的雷未免太迫不及待,好似有什么阴谋。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黑猴子冷笑着望向遥远的九重天,仿佛他的目光可以洞穿千里,和天宫的主人对视一般。

两只鸡妖为了活跃死气沉沉的气氛,唱着跳着,让来访宾客献礼。

但千奇百怪的妖怪,总是世俗无聊的居多,他们带的无非是金银珠宝、仙丹妙药、稀罕兵器等等俗物。零星也有些自作聪明的妖怪卖弄风雅,比如南海水妖一行献上一只淹死的大雁和一条陈年鱼干,寓意新娘子沉鱼落雁。

结果被鸡妖命人扒光衣服,收缴所有钱银,然后赶出花果山。

直到有人喊出:“西牛贺洲,狮驼国来贺。”所有人才打起了精神。那狮驼国可是近年崛起的另一妖国,隐隐有和花果山分庭抗礼之势。

八个大汉将一张长二丈余,宽丈余的巨大床板高举过头,隆重登场。床板上有红布,红布下有一个隆起的庞然大物,状如一座小山。

“吾等奉狮驼国三位国王之令,以盘踞福陵山的猪妖为材料,制成吉祥烤猪奉上。”

红布一揭,一只烤得油光锃亮的猪,头顶蝴蝶结,香味四溢。众妖顿时垂涎欲滴,流下的口水几乎可以汇集成河。

17

青道士望着这头猪,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迫不及待的鸡妖递上一把磨得锋利的刀,“请大王为宾客分餐。”

黑猴子接过刀,几步走到烤猪跟前,缓缓询问众宾客,“你们说说,先吃哪个部位好?”

抬猪的几个大汉跪在地上,“大王,此猪生前乃长舌妇,故而舌头锻炼最多,最好吃。”

鸡妖也撺掇道:“大王。新娘子话少,让她以形补形最合适不过了。”

“若真要以形补形,恐怕还是你们两个的舌头最补了吧。”

黑猴子瞥了她们一眼,用刀尖轻轻挑开紧闭的猪唇。说时迟那时快!一杆黑缨枪如恶龙出水,从烤猪的獠牙大嘴中飞出,直取黑猴子的咽喉。

黑猴子不及思索,本能地横刀护住咽喉。但那枪来势凶猛,而刀不过是一把寻常的刀。

“哇!”众人惊呼一声。刀瞬间被刺碎,枪尖无一丝迟疑地继续冲刺。黑猴子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子一矮,张嘴咬住了枪尖。枪尖和牙齿谁也不让谁。

一刻钟过去。宾客早已食指大动。

三刻钟过去了。宾客还是看到一个猪头用一杆枪顶着黑猴子的嘴巴,双方纹丝不动,纷纷问鸡妖:“这是咋回事?难道是黑大王要给我们表演铁喉顶银枪,一时失手下不来台了?”

两只鸡妖也犹豫不定,“大王随性惯了,我们做婢女的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安排的余兴节目。要不咱们先吃?”

众妖一哄而上,把烤猪分而食之。等到扒光皮肉,拆掉猪骨。他们才发现是一只黑熊躲在猪肚子里拿一杆黑缨枪顶着黑猴子。

“这是?”众妖面面相觑一会儿,有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抓刺客”。

他们才纷纷对着黑熊精亮出兵刃一通乱砍。黑熊精迫于无奈撤回黑缨枪,横扫千军,逼退妖众。在青道士被抓之后,黑熊精就独自隐藏在花果山,寻找机会拯救青道士。

但此时一击不中,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退下!”黑猴子摸了摸发酸的牙齿,高喝一声。众妖急忙退散,围成一圈,让他和黑熊精面对面,眼对眼。

没有多余的话。巨大的黑熊和穿戴整齐的黑色男人,像两块坚固的钢铁猛地碰撞到一起。两股诡异的妖风激荡而起,就像蝴蝶猛烈拍打着的翅膀。

旁观的人瞬间被风迷了眼。等再睁开眼睛,黑熊精正在地上打滚,显然是撞不过黑猴子。

黑猴子伸手一招,远处的水帘洞发出一声虎啸之音,打神锏飞跃而至。

“一千五百年修为的黑熊精。拿出你最后的本事吧。否则,你就要灰飞烟灭了。”

黑熊精咬牙切齿,“黑猴子,如你所愿,这就让你瞧瞧黑风山之王的庐山真面目。”

黑熊精挣扎着爬起来,奋力地嘶吼,熊吟之音让一些食草的妖怪吓得都尿失禁了。只见他肥大臃肿的皮肉开始收缩,又长又脏的毛发脱落,等到完全直立时,变成了一个上身赤裸、白皙英朗的男子。

他五指拨弄黑缨枪,灵巧得似乎手中不是七千八百多斤的黑缨枪,而是一根轻巧的竹棍。枪走而风起,积雪纷纷扬扬犹如舞动的珠帘。女妖一阵喧哗,两只鸡妖互相捧住嘴巴,“姐妹,矜持点,不要流口水。”

黑熊精得意地看向青道士,青道士却眼中有怨,“蠢货,你这一生不曾变化为人,就是为了两千岁时能够修得真正的人躯,永远脱去畜生之体。如今提前化作人身,可知功亏一篑了。”

“我修得人身不过是想讨你欢喜。今日你要嫁作他人妇。我要此身又有何用!”

黑熊精跨步绷枪,向前一挑,一道金光射向黑猴子。黑猴子持打神锏一挡一推,金光射向旁边的高山,山被捅出一个窟窿。

黑熊精化作人身之后,这黑缨枪越发得心应手,速度比原来快了不止一倍。枪身如游龙,枪尖如雨点。黑猴子的打神锏一迎上黑缨枪,呼啦一声,新郎服瞬间四分五裂飞散,露出他穿在内里的烈焰火甲。

一只鸡妖惊呼,“糟糕,大人的寿衣破了。”

另一只骂道:“笨蛋,小点声,你想让大王知道我们为了偷工减料拿寿衣顶替新郎服吗?”

围观的人都觉得奇怪,原来二妖争斗的时候动静极大,有山崩地裂之势。但现在二妖都持了兵刃,你来我往,反而打得悄悄然,几乎只有金铁碰撞的声音。似乎在打架的不是两个大妖怪,只是花拳绣腿的凡人在切磋武艺。

一个自大的大眼妖怪忽然喝了一声,“黑风山的妖王不过尔尔,让我来助花果山拿下他!”

话未讲完便擅自加入战局,那黑熊精看似平平无奇的枪尖刚好被打神锏拨开,划破撞上来的大眼妖怪的衣裳。大眼妖怪感觉身形肿胀,低头呆呆地看着伤口,浅浅一道痕,连血都没有流,可是体内的五脏六腑明明翻江倒海了几遍。

砰一声。大眼妖怪炸成了碎末。

此时围观的人才知道两个大妖怪是把全身的法力都集中于兵刃之上,看似无奇,实则每一式都能够诛杀神鬼。

“黑熊精,用人手使兵器是比熊掌厉害点嘛。可惜还不足以逼得我动用驱神之术,着实有点无趣了。”

“口水多过茶。看招。”黑熊忽然用尽全力同时刺出十数枪,犹如虎啸山林,惊得千鸟飞出。

黑猴子则是一锏直直劈下来。两个人居然像疯子一样,不理会对方的招式,各打各的。于是黑猴子的盔甲被扎出十数个枪眼,血流了一地。而黑熊精当头挨了一锏,头破血流,重重栽到地上又变成了一只黑熊。

黑缨枪落地,所有的力气已经用尽,剩下的就是坦然仰卧,安心赴死。黑猴子缓缓走近他,高高举起打神锏。

青道士拖着嫁衣,踏着雪,转眼就来到二妖中间。

黑猴子重重的一击,被她轻轻地托住了。

“你走吧。”她对黑熊精说。

“我不走。我要死在你的婚礼上。要你一辈子都留下爱的阴影。”

“你这么丑,足够给我留下阴影了。快走吧。”

“不走。”

“真不走?”

“哼!”黑熊精扭过头不看她,像一个耍无赖的孩童。青道士抬腿,狠狠地踢中黑熊精的裆部。撕心裂肺的吼叫响彻寰宇,连天上的神仙都不禁皱眉了。

“走吗?”

“不!”又一脚,又是一声嘶吼。黑猴子高举的打神锏放下来了。士可杀不可辱,这只黑熊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在世间行走。

“让他回去。”青道士望向黑猴子。黑猴子本想拒绝,但是看到嫁衣拖曳所过之处都是血迹,知道她方才步履急促,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心里不禁一软,便不言语,算是默许了。

黑熊精含恨看着青道士。

“去你该去的地方,保护需要保护的东西。”

“被发现了?”黑熊精立即明白青道士是暗示要他回去保护那藏在南疆深处的柳树。

“求你了。走吧。”

黑猴子扭头看向把黑熊精抬到此处的几个大汉,他们害怕得扑哧一声变成了几只大老鼠,四处逃窜了。原来他们只是黑熊精抓的几只老鼠,用法术变化来役使的而已。

妖怪们又想到那只被吃掉的烤猪。黑熊精嘿嘿一笑,“你们没猜错,那也是一只老鼠变的。”

众人纷纷抠喉。青道士随意点出几个牛高马大的妖怪,“你们把他抬回黑风山,可好?”

几个妖怪本想拒绝,但看到青道士蠢蠢欲动的脚之后,感觉裆部隐隐约约作疼,立即点头如捣蒜,扛起了黑熊精逃离现场。

“再见了。”青道士低声说道。

当真的目送黑熊精离开时,她忽然想喊住他,让他等一等她,但这是一个事与愿违的世界,谁也等不到她了。

黑熊精也没敢再说“不走”二字,反而撕心裂肺地大哭,众妖都在耻笑他。

他们以为他的哭泣是因为战败,是因为失去了一个美丽的女子,还当众受到侮辱。没有人知道他哭,只是因为青道士一个“求”字。

结交多年,只见过她意气风发、目中无人,可曾听过她开口说“求”字。今日她说了,哪怕是要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可是她求的偏偏不是共死,而是要他独活。

他心中千百个不愿意,可又不能不顺从,因为青道士嘱托的是于她而言最重要之事。这最重要之事,在最危难之时,交予最信任之人。

从此山高月小,山林独行,千难万难,不可辜负。

18

经黑熊精一闹,青道士虚弱得只能倚靠在黑猴子身上。黑猴子时而看看三层塔上跳舞的伥鬼,时而看看青道士,伥鬼的招魂舞不跳完,三层塔不能倒。

时辰将至。万一青道士死在大婚之前,就功亏一篑了。

两只鸡妖窃窃私语道:“这伥鬼大人的舞姿怎么这般别扭,好像哪里请来的乡村领舞大妈。”

“哼。这花果山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正经人。本以为跳舞这么重要的节目,黑大王亲自安排是为了保证质量,没想到他自己也偷工减料抽油水。”

黑猴子冰冷的目光扫过两只鸡妖,缓缓道:“等不及了,先拜堂吧。”

鸡妖即刻高呼:“大王成婚,仪式开始。”

黑猴子手伸向青道士,温柔地说道:“走吧。我们高台上成亲,完成最后的仪式。”

青道士把手交到黑猴子手上,“不管你要做什么,请让我的人安全离开花果山。”

黑猴子扭头对凌云说道:“走吧。找到你们的人,有多远走多远。”

“不行!我师父不能嫁给你。”凌云青匕剑在手,拦住黑猴子和青道士去路。

黑猴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似要发作。青道士与他相握的手一紧,黑猴子克制地一吼,一股狂风将凌云吹飞到一旁,随即被几个小妖拿刀戟抵住胸膛,动弹不得。

青道士和黑猴子手牵手缓缓登上高台,嫁衣下的鲜血顺着阶梯滴落,就像微雨时节顺着屋檐滴滴答答的水珠。

青道士抬头望向前方,感觉世界一片模糊,她问黑猴子:“这梯子怎么这般高,还要爬多少个台阶啊?”

“你不敢硬接我打向黑熊的那一锏,换了寻常人,早就死了。”黑猴子拦腰抱起青道士,“我抱着你走吧。”

一步一步,来到高台之巅。黑猴子还是舍不得放下青道士。放下就是牺牲。青道士忽然说道:“太平来之不易。”

“你更来之不易。我梦寐以求的就是娶你。”

黑猴子眼神中流露出迷茫,但很快就恢复坚定,“可是为了花果山,我必须放弃你。”

“悉听尊便。”青道士微微一笑,仿佛生平所有波澜起伏尽在盈盈一望之中。

鸡妖主持仪式,“大婚开始!请新郎新娘一拜高堂。”

突然一道蝌蚪状的火光从天边急匆匆射来,惊得二人不敢说话。

黑猴子淡淡道:“继续。”

“一拜高堂!”

黑猴子说:“没高堂。”

“哦,哦。大王没爹没妈。”

黑猴子伸手打了她们两巴掌,“快点。”

火光落在地上——披头散发、浑身伤痕的铁扇仙捆着聂双到此。众妖一阵喧哗。通风大圣被铁扇仙擒住,这可是大事。恐怕以后铁扇仙在花果山的地位可以和其他大圣平起平坐了。

“黑猴子,我把这个叛徒的首级作为大婚的礼物送给你。”铁扇仙杀气腾腾的模样,显然还未从殊死搏斗中冷静下来。黑猴子冷眼望向她,但没有说话。两只鸡妖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大婚的仪式。

“先别杀她。”黑猴子喝道。

但铁扇仙手中的芭蕉扇化作一把尖刀,挑着聂双的下巴。血从刀尖滴落,显然她对黑猴子的话置若罔闻。

黑猴子面有怒容地从高台上翻身而下,啪一声一巴掌打到铁扇仙脸上。打得她一头雾水,不知道该怒还是该哭。

“灰猴子。你装够了吧?以为把自己变成铁扇仙,把铁扇仙变成你,就可以骗过我吗?”黑猴子因为被打断了大婚仪式而怒不可遏,但是如果任由铁扇仙被处死,他对牛魔王又没法交代。

铁扇仙吼道:“我真是铁扇。”

黑猴子反手又一巴掌,怒视铁扇仙,“真的铁扇不可能打败灰猴子。不过是你抓住了铁扇仙,又用你那无双的变化之术来瞒天过海,想暗算我!”

铁扇仙无缘无故挨了两巴掌,气得完全忘记了章法,冲上来就掐黑猴子的脖子,整一个泼妇打架的模样。但众妖听黑猴子怒斥铁扇仙,以为她是通风大圣假扮,纷纷上前围殴她。

铁扇仙和灰猴子大战三百回合,早已疲惫不堪,哪有招架之力,转眼就被打成猪头,躺地不起。

“铁扇,你没事吧?”黑猴子蹲下去为聂双松绑。

聂双原本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耳垂上四个银色耳环脱落。在跌入尘埃的一瞬间,化作四个半径二尺有余,锋利无比的弦月状飞环,迎风作响。

黑猴子大惊,原来铁扇真是铁扇,聂双真是聂双。为了这一番出其不意,聂双竟甘心折辱于铁扇仙手下。

四个飞环能随心所欲,分金锉石,四道寒光聚若无瑕玉璧,散若天光拂掠。黑猴子毫无防备,避过一个飞环,另外三个分上中下三路包抄。

他想唤来打神锏,但时机稍纵即逝,只觉一阵无比寒冷的风拂过肩膀,项上人头已被风驰电掣的飞环割下。

四个飞环还不罢休,欲将黑猴子的脑袋碎成齑粉。

此时,一道雷光划过,将天际照得惨白。而一道更亮的亮白之光从天而降,比雷光更快,将飞环尽数钉于地上。

四个飞环向东南西北不同方向飞驰,狼奔犬突,有扯裂亮白之光的趋势。

“白龙,不可松懈。”空中传来一个儒雅的声音,犹如定海神针。亮白之光顿时褪去,一杆银枪倒插地上,四个飞环始终无法挣脱。

白衣银甲,威风凛凛的蛟魔王从东海荒岛赶来。

19

黑猴子将头颅捡起来安回脖子上,然后扭动头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完全看不出脑袋搬过家的痕迹。

“覆海大圣的龙枪、通风大圣的飞环都出场了,怎么能少了我的打神锏!”黑猴子怒喝一声,打神锏不知何时已然在手。

打神锏指向聂双,又指向蛟魔王,严肃道:“以往从不兵戈相见,今日既然亮了兵器,就无谓手下留情了。”

蛟魔王拦在二人中间,“你们二人,都该罢手了。”

“滚开!”打神锏发烫发亮,像一根烧得正旺的烧火棍,当头打向蛟魔王。蛟魔王侧身一避,右手向身后一探,一声龙吟响起。

银枪拔地而起,转圜在握。他的枪法和黑熊精的枪法可是截然不同,黑熊精喜欢硬碰硬,但是蛟魔王的银枪乃小白龙所化,无比轻盈迅捷,可以指东打西,忽长忽短。

只是银枪一拔,聂双的四个飞环便失去了钳制。

四个飞环遥相呼应,如相继坠落的流星直袭黑猴子。聂双趁势一连击出四掌,每一掌都有排山倒海之威。黑猴子的打神锏在手中轮转如盾,相继推开四个飞环,但聂双凌厉的掌法紧随而至,他有些后继乏力,无法招架。

蛟魔王挥动银枪,一个神龙摆尾,为黑猴子将聂双逼退。

“二哥。兄弟之义和苍生之祸相比,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吗?”

“杀了那伥鬼,灾祸自平。”蛟魔王转身又是一枪,一道水龙卷飞射三层塔上的伥鬼。

黑猴子不及回救,干脆将打神锏投掷如回旋的飞盘,将水龙卷打歪。蛟魔王猛按住黑猴子的肩膀,“我见过老七,他不愿离开五行山,更不愿战火再起。你莫要一意孤行。”

“谁不能拦我!”黑猴子肩膀一松,卸掉蛟魔王的手,回身接住飞回的打神锏,一式开门见山的横劈,威势如飞流直下的千丈瀑布。

“断不能让你再起烽烟!”银枪架住打神锏,枪身吃力后弓如半月,然后猛地绷直,将二人都弹离原地。蛟魔王身体还在飞速倒退,手中的枪间不容发又刺出两道水龙卷,一道向三层塔的伥鬼,一道向高台的青道士。

“我看你能救谁!”

黑猴子摇身化作一道雷火星驰救援,但聂双忽然赤足踏入雷火之中,原本轻飘飘的身体竟重如山峦,压在黑猴子的肩膀上,将他活生生踩回了原形。四个追命的飞环紧随而来。

“该死。”黑猴子居然一人也救不了。

高台被水龙卷击中底部,顷刻土崩瓦解,毫无反抗之力的青道士像风卷残叶一般被抛了出去。

围观的群妖中也不知道谁念了一段招风引雪的咒语,平地积雪忽然隆隆升起犹如高亢的涌泉,变作一根七八丈高的冰柱,将青道士完完全全裹住。

冰雪佳人,毫无生气。也不知道她是死,还是活。

天宫的人在施法?三大妖王放眼寻去,只见围观者众,施法之人不见踪迹。

如果说蛟魔王对青道士只是佯攻,那他对伥鬼可是要痛下杀手。那道水龙卷不仅没有后继无力,反而越来越凶狠,最后化成一条张牙舞爪的水龙,势要将伥鬼撕成碎片。

伥鬼不敢停下舞蹈,袖口飞出两道符箓,引来黄泉鬼火和天雷将水龙劈碎。但是这一心二用,让他的心脏如遭重击,一口鲜血洒在雪地里,星星点灯,犹如针扎。

黑猴子焦虑地望见伥鬼,却看见他露出诡异的笑容。

“大功告成了!魂兮归来吧!”伥鬼仰天大笑。

“魂兮归还。”

“魂兮归还。”

每唱一句,仿佛三层塔底就有一声在回应。那“魂兮归来”的尾音在众人耳边回荡,仿佛是来自地府的诅咒。三声之后,三层塔缓缓倾倒,逐渐露出塔下的巨大地洞。

20

大事可期,稍纵即逝。黑猴子急不可待,怒不可遏,发出非龙吟非虎啸,又无比骇人的夺魂摄魄之音。歇斯底里的吼叫配合打神锏挥舞的节奏,正是他的驱神之术。倏忽间就将所有人带入天人五衰、大妖渡劫的恐惧之中。

打神锏万丈光芒,仿佛席卷着天火临凡,实在没有道行的妖怪顿时形容枯萎,体生污垢,腋下流汗,最终化作一摊污泥。众妖纷纷逃窜。

伥鬼随即加入战局,独斗聂双。而蛟魔王擅长海战,在陆地上本就要稍逊黑猴子,失去聂双对黑猴子的掣肘,他也渐渐不是敌手。

黑猴子一边使用驱神之术,一边怒斥蛟魔王,“老二,你的本领本是众兄弟之首,就是因为目光短浅、感情用事,才会屈居牛魔王和黄猴子之下。”

“我有我道!”

“你的道,就是为了可笑的尊严,坚持不肯化龙。结果四海依然分裂,水族始终低人一等。你的龙血都在嘲笑你、反抗你。”

在驱神之术的影响下,蛟魔王被逼问得心神动摇,刹那间眼前一暗,不见五指。电光火石的瞬间,打神锏直直击中他眉心。

这是蛟魔王的软肋所在。一个角为蛟龙,两个角为真龙。蛟魔王强行将第二个龙角封印在印堂之中。如今遭到黑猴子的重击,顷刻陷入走火入魔的险境。

只见银枪掉落,蛟魔王抱头狂叫,化作一条银色赤爪的蛟龙冲向天际,犹如一道乱窜的闪电。但是他那深邃而凶狠的双目始终没有离开黑猴子。一张嘴,一道清冽如水的闪电直直劈向黑猴子。

“大王,时辰已到。请即刻点将!若是错过时机,恐生灾祸。”伥鬼大吼一声提醒黑猴子。

黑猴子轻易地避开蛟龙混乱的袭击,扑至三层塔下的地洞之前,大声地喊出,“尔等浴血英雄,共二十六万七千六百五十一人,请今日归来,随吾再点烽烟,征伐天庭,不胜不还!”

可是地洞之中,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同时喊出了这个数字。黑猴子一怔,以为是回音。

但是一只似猫似猴的怪物缓缓爬上地洞,如同一头正在爬树缓缓逼近猎物的矫健的豹子。它黑暗中的眼睛如同两片三角形的金箔。

黑猴子一怔,钩爪锯齿的怪物,迅雷不及掩耳地扑杀而来。四个爪子擒住黑猴子的四肢,红口利齿就要咬他的脑袋,二妖瞬时滚作一团。

黑猴子忽然回忆起幼年的恐惧,他和黄猴子、灰猴子当时还是普通猴子,被虎豹追赶的时候,心里就是这种感觉。

胖乎乎的大魔王好不容易也爬出地洞。地底的死妖听到有人点清他们的数量,蠢蠢欲动,传出摇旗呐喊和战鼓擂动的声音,如果再不爬出来,他也会变成死人的。

伥鬼心里暗道不好,如果有人同时说出了死者的数量,那就必须看谁先完成献祭,才能将他们纳入麾下。他的眼神不自觉望向被冰封的青道士。稍微一分神,聂双操纵的飞环险些将他拦腰剪断。

现在是他分身乏术,黔驴技穷了。

“接剑。”一个熟悉的声音,七星剑和定风丹飞驰而至,逼退聂双。这两样宝物是从灯下黑换走的,大魔王可是非常熟悉,但他在人群中寻对方的身影却毫无发现,不禁暗自为此人隐蔽的功夫叫奇。

黑猴子被打得措手不及,死死压倒在地。他口喷幽冥鬼火,乐风却毫不在意,如沐春风。

好不容易一只脚挣脱锋利的爪子,踹中乐风的丹田。但乐风吃疼之后不仅不撒手,反而咧嘴喷出一股源源不尽,足以流金铄石的黑火,烧得黑猴子觉得自己快要变成灰烬了,连身穿的烈焰火甲都渐渐熔化。

众妖从未见过如此混乱的局面,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凌云趁机挥动青匕剑削断威胁他的刀戟,直奔青道士而去。

21

聂双本已负伤,又被黑猴子的驱神之术所摄,眼前一直有重影。而伥鬼得了定风丹和七星剑,如虎添翼,一时锋芒无两。十数个回合之后,聂双就斗败被擒。

“御风的大圣,你的命运已经到头了。”

伥鬼左手持定风丹摄住倒地的聂双,右手持七星剑准备斩下她的脑袋。

旁的妖怪有的以前是她的部属,如果是两个大圣相争,他们自不好插手,但是伥鬼一个外来的妖怪如此猖獗,万万不能接受。于是都按捺不住跳出来要救她,将伥鬼团团围住。

“要造反吗?”那伥鬼也是好本事,横眉冷对众妖。一手持定风丹,另一手以七星剑大杀四方,溅出的血染红了聂双的裙子。

她不忍目睹地闭上眼睛,只求青道士能够不负所托。

伥鬼终于杀怕了聂双的旧部,逼得他们纷纷远躲。他高高扬起剑,向不服的妖众示威,然后才要给聂双致命一击。

但是他的剑快,有一个泥黄色的身影出其不意地掠过,居然比剑还快。伥鬼一愣,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掌着定风丹的手被咬断了,手腕留下了极不平整的齿印,还有一些食物的残渣。

他再看那道光的去处,居然是一头驴子干的好事。那驴子正把他的手腕和定风丹咽了下去,不屑地看着他,“原来大魔王说的着急上火是这种感觉。”

言罢,驴子鼻腔喷血,瘫倒不起。

伥鬼断手之痛还未消减,聂双翻身而起,一掌正中伥鬼的胸膛,胸骨即断。四个凌厉的飞环交纵而来,伥鬼避无可避,只能弃车保帅,以断掌之手阻挡,活活被削去一臂之后,借机逃遁。

另一处。凌云持青匕剑横劈封住青道士的冰柱,因为法力不足,无法发挥青匕剑的威力,他只能拿剑当斧头使。

“没有用的。这是天宫秘咒招来的冰雪,以你一介凡人之力,不可能斩得碎。”

正当凌云全神贯注地劈那冰柱时,背后响起了熟悉又恐怖的声音。他忽然感觉膝关节一凉一润,脱力跪到地上。

一个马首的妖怪站在他身后,手中有剑,剑上有血。

凌云也不回头看,继续劈那冰柱,“十下不行,就百下,总可以劈碎吧。”

又一剑,凌云的双臂一凉,青匕剑脱手,整个人贴到了冰柱上。他的四肢都被挑断了筋脉。

“小子。看你我都是凡人的份上。我就给你一个痛快。”马首妖怪一剑刺穿了凌云的心窝。

原本压制黑猴子的乐风忽然心头一紧,泪水不知为何就挂到了脸上。

“想烧死我,不如成全你!”黑猴子突然张嘴尽数接下乐风喷出的黑火,火焰进入他的体内,又从他的五脏六腑蔓延到七窍喷出。乐风的眼睛睁不开了。

等到火焰熄灭,黑猴子只剩一副力大无穷的骨架。他双脚一蹬,把乐风踹开,然后威武而立,把打神锏当作第二条脊柱安到背后,身形立刻暴涨三尺。

仰天一啸,骇人之音再起,胸口的鬼母灯很快燃烧到了极限,身形又高三尺,双臂垂地,十指如刀。他终于变成了三头两臂的混世鬼猴。

一个头能够使得火眼金睛,另一个头能够召唤暴风,本尊能够使驱神之术。

乐风挣扎着爬起,回头在纷乱的人影和四处蔓延的火墙中寻找他的师兄——那个每夜哄他入睡的人。他看到了那个马首妖怪手中带血的剑,剑尖就像蜈蚣一样有百足。那妖怪也隔空望见了他,露出阴沉的微笑。

他弃黑猴子而去,直扑那百步之外的马首妖怪。可那妖怪动若狡兔,转眼就逃脱到百步之外。

乐风用尽全身力气,张嘴喷出蚀骨的黑火,逆风直击而去。马首妖怪挥动手中剑,剑化作一条五丈高的蜈蚣,盘盘绕绕将他护在其中。

乐风声嘶力竭,黑火一波未尽一波又起,到了最后黑火半数染上了绚烂的红色,如同一只正在涅槃的凤凰。那蜈蚣到底抵挡不住这般威力,化作黑灰。马首妖怪躲在其中,也被烧作了一段焦炭。

高冷的天上,围观花果山的众仙之中,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没想到把一只妖猴压倒在五行山下,还有这么多厉害的妖怪。”

“天帝无须担忧,我等已经点齐兵马,设下重重埋伏。只要这花果山的妖怪违背约定,那西方佛祖自然没有借口袒护他们,我等便一举将他们荡平。”

“嗯。那且再看看吧。只是那小仙,倒是有几分城府,不要让他轻易死了。”

神将应道:“领命。”

黑猴子缓缓舒展筋骨,冷眼瞧着在场所有的敌人,露出轻蔑的笑容。空中的蛟龙、地上的聂双再次合力夹击他。这一次聂双和蛟魔王达成了共识,必须先击垮共同的敌人,不能让他召唤回死去的妖军。

伥鬼躲远,不见其人,只闻其音,“大王!如再不献祭,时辰一过,跗骨成魔的军队恐怕会失去控制,不听召唤。”

22

花果山大乱,关押山神的牢笼,只剩弱将残兵看守。买妖一路杀戮,来到山神眼前,为他递上了还魂酒。

山神摇头,“不喝。非亲非故,万一是老鼠药怎么办。”

买妖说道:“老鼠药毒不死你。这酒二人可是费不少工夫才从地府偷来,希望你一饮而尽。”

“尔等究竟何人?”

“能让你想起前尘往事的人。”

山神还是不信。

买妖又说:“我擅自违背大王的安排前来救你,就是为了你能去救那猫妖。”

“乐风?”

“我们大王贪玩,恐怕保不了他们周全。”

山神方接过来一饮而尽,但他马上就后悔了,因为此酒太难喝了。他抓着铁笼呕吐,吐到最痛苦的时候,只觉胃里腐臭熏天,脑中翻江倒海,心脉如万蚁啃食。

难受得他挣扎着,直接将锁住琵琶骨的八根铁链全部扯断了。

“你还好吗?你的琵琶骨好像都碎了。”买妖其实也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把不知道何时饮下的孟婆汤和秽物源源不断地呕吐出来。

“我好像想起什么了。你请便吧,我再吐一吐。”

山神把铁笼撕碎了。

23

凌云奄奄一息,眼看是活不成了,他迷迷糊糊一眼,刚开始还认不出乐风所化的非猫非猴的妖怪。等到乐风用干涩的音调喊出一声“师兄”,他才心领神会地一笑。

“救师父。”

乐风张嘴却喷不出黑火,痛苦地抓着冰柱,尾喜和蟠桃的力量就要用光了。

大魔王神出鬼没而来,“不打倒黑猴子,你们谁都逃不掉。”

“救我师兄!”乐风叫喊。

“猫妖。他的心脉被撕碎,已是必死之人,除非下地府销生死册才有可能救他。而你的四个愿望用完了,我没有为你下地府冒险的理由。”

大魔王伸手抚摸他头颅的毛发,安慰道:“还是将你的师兄献给那些亡灵,与他们歃血为盟。有了二十万魔军,黑猴子也奈何你和青道士不得。”

“我不要!”

“你要学会长大,知道什么是利益最大化。我本来打算让你献祭驴子,如今献上这必死之人,你已经赚到了。”

“你答应救我师伯的。”

“我已经把救人的方法交到你手中,如果你不去践行,就是你的责任,不是我不帮你了。”

“你骗人,骗人。”乐风摇头拍打冰柱,“师伯,你救救师兄,救救师兄。”

冰柱里的青道士纹丝不动,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有没有在落泪。

凌云抓住大魔王的袍子,“你把我丢下那个黑洞吧。”

“那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们下定决心吧。”大魔王提起凌云,轻轻一跃就来到了地洞的边沿,里面的妖怪瞪着绿莹莹的眼睛,纷纷伸手在索要那被献祭之人。

大魔王回头说话,犹如千里传音,在乐风耳边振聋发聩,“必须你同意献祭才能发挥效果,你点头吧。你点头,你们都会得救。”

乐风摇头,再摇头。恐惧和愤怒让他彻底失去理智地抓地号叫,非猫非猴的身体隆起坚硬的鳞片,仿佛一头披甲的困兽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蛟魔王和聂双正合斗鬼猴,若是寻常时候,二人联手自然不惧怕他。但当下二人一个负伤,一个濒临化龙,平日的本事发挥不到十之七八,如何是黑猴子的对手。

争斗不过几刻,就见黑猴子一个头目射能够焚烧魂魄的金光,一个头吹出可以削断一切的罡风,而本尊还在使用驱神之术。十个利爪割得蛟龙伤痕累累,龙鳞遍地。

聂双来无影去无踪的飞环被三个头各咬住一个,剩下一个也不成气候。大势已去。

身携雷电的银蛟龙做最后一搏,如神雷天降。但黑猴子怒视而去,火眼金睛射穿了失去龙鳞保护的龙腹。

黑猴子趁机抓住蛟龙的尾巴,当作流星锤一样舞弄起来。龙头撞向疲弱不堪的聂双,以他山之玉攻石,使得二人两败俱伤,倒地不起。

“抓住他们!”黑猴子怒号一声。

原本进退维谷的妖怪看到黑猴子大获全胜,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即刻将聂双和蛟魔王扣押住。地洞里的妖军正在迫不及待地攀爬上来。

“你灯下黑敢与我作对。”黑猴子望向大魔王,火眼金睛的金光直射过去。

“不敢。我只是在找点乐子,一个小孩子成为二十万军队的首领,可比一个妖王成为首领好玩多了。可惜啊,小孩子还是容易意气用事。”

大魔王手一松,凌云跌落地洞,而他自己远远逃遁了。

“滚回去!你们只能接受我的献祭。”黑猴子扑至地洞边沿,三头齐用。金光、罡风和怒号如潮涌的黄河水奔涌入海,将手脚僵硬的妖军尽数逼退。

乐风也扑向地洞,本能地想救他师兄,但是两臂三头黑猴子岂能让他如意。两个其实已经神志不清的人顿时缠斗到一起,彼此的利爪都毫不客气地招呼到对方身上,血流遍地。

二人抓住彼此的四肢,近在咫尺,乐风咧开嘴喷出最后的最凶猛的黑火。黑猴子正面迎击,火眼金睛目射金光,两股力量引起共鸣巨响和可以灼伤大地的光芒,众妖纷纷遮眼捂耳,倒地哀号。

等到乐风筋疲力尽,火眼金睛也迎风流泪。二人对决就变成了一个头对三个头的撕咬。乐风咬碎了火眼金睛的头,也被黑猴子咬断了喉咙。

黑猴子高高举起这非猫非猴的尸体。万妖平静,然后振臂高呼万岁。黑猴子将尸体随手一抛,踏步向青道士走去。

在云端观战的天帝默默嘱咐身边之人,“做好请西天佛祖的准备。”

24

伥鬼早在冰柱前守候,黑猴子疲惫不堪地扶住冰柱,抬头仰望那冰冻在半空的青道士。红裙玉肌,神态安然,犹如茎干上含苞待放的花儿。

“大王,可需要歇息片刻?”伥鬼现身。

黑猴子望着遍地伤员,叹了一口气,“所有和我作对的人都被打倒了,可恼的是波及了这些无辜的兄弟。”

“大王。等献上青道士,你就可以召回妖军了。”

“还有意义吗?我本想以大婚为幌子,率奇兵突袭南天门,虽不能一举获胜,但也能打得天宫元气大伤。到其时黄猴子不得不从五行山下出来,灰猴子为了花果山,必会和我并肩作战。

“我们兄弟就如当初聚义时一般同仇敌忾。如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天宫必有准备,又如何奇袭呢?”

“大王。箭在弦上。”

“我明白。如果不召出魔军,恐怕天宫发难,无从招架。你且退下吧。”

伥鬼要退下。黑猴子忽然又问:“我真的错了吗?但是不久的将来,他们会发现的,天宫之人比我龌龊更甚,岂会真的遵守休战的约定。他们岂会容许我们花果山在天地间立足。”

“大王!”伥鬼不知道如何答他。

“罢了。”

伥鬼不得不退到一侧,黑猴子浑身又烧起了火焰,抱住冰柱,用尽全力一勒,冰柱爬满裂痕,冰屑纷纷如雨。青道士落到地上,静静而立,如同一株安静的垂柳。

“你哭了。”

“是啊。我得道时曾发誓,绝不为红尘之事落一滴眼泪,但是今天在花果山,我的亲人居然都先我而去。他们还那么小,那么年轻,而我却无能为力。或许你说得对,不管我多么厉害,终究是斗不过这俗世残酷的人心。”

“你只剩一口气了。”

青道士缓缓睁眼,充满遗憾地说道:“这口气,还是聂双在洞府中假意强吻时过给我的。她告诉我,你铜皮铁骨,难以杀死,但化作鬼猴之时,既是最强也是最弱,让我静待此刻。”

“为什么要坦诚相告,聂双暗中行事,不就是为了让你暗中偷袭吗?”

“不。我这一生虽然说不上光明磊落,但暗箭伤人之事,我从不屑为之。”

“你不可能打败我。我也不能被你打败,花果山还需要我。”

“嗯。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缘起于我,缘灭于我。”青道士忽然跨出一步,手轻轻探向黑猴子的心窝。

黑猴子怒号,狂风起,雷火着,双手捶向青道士。明明黑猴子的动作那么暴烈,那般无懈可击。但是青道士迟迟缓缓的动作就像春日里懒洋洋的一缕光。照进了黑暗的庙宇,穿透了压抑的天气,还有层层叠叠的绝望。

青道士和黑猴子错身而过,一双美丽无瑕的手,就像庄严的白玉神像才有的手,轻轻穿过他的胸膛。

黑猴子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鬼母灯就稳稳当当地伫立在青道士白皙的手掌上。

黑猴子再抬头,那根突兀的冰柱从来就没有破碎,一条青色的蟒蛇依然被彻底冰封其中。

黑猴子说道:“大妖青莽。你还是输了。你最后一口气用尽,连张口吹灭鬼母灯的力气都没有。”

黑猴子捂着胸口要取回灯。青道士微微一笑,她看到那具似猫似猴的躯体里蹿出一只短腿小猫,一下子跳到她跟前,吹出一口气。

灯灭了。

大朵大朵的雪花慢慢飘落,就像一张张被风轻轻托着的白色剪纸。各种各样的图案都有,有的图案是故人,有的图案是仇人,有的是山明水秀,有的是凄风冷雨。

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很慢很慢,尽管遍地血污,天色还是如此撩人。

青道士的回忆千回百转。原来修炼得再强,也逃不脱命运的束缚和他人的设计。想要折磨她的白元问,想要将她献祭的黑猴子,想要她刺杀黑猴子的聂双,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大魔王。

人心诡异斑斓,究竟是人世间的真色彩还是悲哀。

孩子,以后的路,你一定要一个人好好走下去。

青道士的形象消失于虚空。黑猴子的骨头散架,变成了当年向海跪拜的模样,鬼母灯依然落在他的掌中,只是已经沦为凡物。

世间再无驱神大圣,再无那个执着的少年,更没有那个想在俗世中杀出一条血路的迷路人。

25

地洞深渊中的亡者怒号,失去了点将之人,他们迫不及待要自己爬出地洞,为祸人间。花果山上,再无人可以阻拦他们。

此时一朵云飘过,停在地洞之上,山神高坐云端。

伥鬼讥笑他,“你还是来迟了一步。救不到你要救的人。”转念一想,又道不好,“不对,难道你是来收编这些魔怪的吗?”

“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低级趣味。”

伥鬼一愣。

山神向地洞中的深渊拍拍手,白云抖落血雨,深渊下哀号一片。滚烫的热气蒸腾而上,整座山峰的积雪都在消融。

“你做了什么?怎么就破了我的招魂阵法!”

“无他,去了一趟傲来国,取了黑狗血而已。南瞻部洲的法术十有八九能以黑狗血破之,你折腾的这招魂法术更是破绽百出,故而失传。亏你还当作什么不传之秘。真是愚蠢。”

言罢,地洞中发生天崩地裂的声响,亡者不能归来,化作一股更胜从前的怨气。

山神十指划过,一个巨大的六鬼曳舟图浮现半空。

“既然如此不安分,就只能让你们暂时迷失在鬼道大阵之中。”他双掌下压,骚乱渐渐平息。浓雾忽然聚拢,满山的妖怪面对面不能看到彼此,等待白雾消失,山神一众人等都消失不见了。

伥鬼这才恍然大悟,恐怕他已经想起自己是谁了。

26

漫山遍野的妖怪都在为黑猴子的死痛哭,从此花果山再也没有猴王了。一只神犬从远处悄悄靠近,拖走了马首妖怪所化的焦炭,又悄悄爬上云头,直上天庭。

南天门前,天帝瞧花果山的乱斗瞧得意兴阑珊。神犬抛下焦炭。

天帝说道:“出来吧。安全了。”

焦炭破开,白元问挣扎着爬出来,然后跪倒在天帝面前,“功败垂成,请天帝赐罪。”

“虽然没有立下大功,但也谈不上责罚。至少搅得花果山天翻地覆,又除去了几个大妖怪。”

“如今花果山虚弱,臣建议乘虚而入,一举荡平他们。”

“不急不急。如果没有记错,那蛟魔王手里还有数万水族精锐驻扎东海。”

“是。天帝英明。”

“放心,天宫赏罚分明。”

“谢天帝。”

“就封你为南天门神将好了。”旁人即刻为天帝奉上南天门神将的令牌。白元问也毕恭毕敬地低头举手,等待天帝赏赐。

“不对。不对。”天帝摇头道,“小仙抬头张嘴才对。”

白元问不知其意,但不敢不从,抬头张嘴。天帝把令牌塞到他嘴里,摸了摸他的脑袋。

“乖!”

白元问咬紧令牌,三叩首。

“如果你能设法除去那蛟魔王,永除四海的后患,我便考虑封你为水师元帅。”

天帝和众仙大笑而去。

27

狂风大雪。一个高大且棱角分明的身躯走进花果山。

他抹掉脸上的雪,虽然头长牛角,但脸分明是一张猛虎的脸。

铁扇早已在水帘洞等候于他。花果山猴王的大旗被折断之日,便是他归来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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