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花果山(下)
前情请看《凡人笔谈之花果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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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热的洞府,暗淡的红光,青道士双眼紧闭,面如死灰。
“师伯,师伯。”乐风轻轻喊他。
“站住!不要走进这个阵法,进来就出不去了。”
乐风这才看到青道士身下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圆形阵法,错综复杂的纹理就像老树的根部盘了一圈又一圈。
黑披风睁开眼睛,“对,这个阵法就像爱情的漩涡,进来就爬不出去了。”
“蠢狗熊,说什么有的没有的。”青道士骂了一句,“可是你是怎么进来的,水帘洞有人看守,此地又有黑猴子的封印。”
“有只老猴子让驴子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引开了看守。”
老猴子?青道士盯着乐风看了一会,“你身体里有奇怪的东西,有点黑。”
乐风脸一红,“师伯,你怎么知道我因为水土不服,一周都没有上过茅厕了……”
“滚,真是个熊孩子,我是说你体内有个古怪的玩意,让你能够无视黑猴子的封印。算了,说来无益,你快点离开,不要落到黑猴子手里。”
“师伯,我要救你。”
“说什么蠢话。此处是黑猴子引花果山的地力所布下,莫说你一个孩子,就算我法力全然恢复,也挣脱不得。”
乐风打量这个古怪的阵法,他看到青道士背后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青衣红袍的女子,面容哀伤之至,她浑身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泄入阵法的阴阳两级之中。
“师伯,你背后怎么站着一个漂亮的姐姐。”
黑披风睁开背后的眼睛,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有点心慌地咽了一口气,“小孩子不要恶作剧,后面哪里站了人了。”
“不是,真的站着一个穿红袍的姐姐。”那个女子听到此语,望向乐风,眼有切切之意。
“难道因为小孩的眼睛干净,所以能够看到我们不能看到的灵异东西?不要说了,这个洞穴阴阴暗暗的,我待久了心里都发毛。”黑披风作出颤抖的模样。
“你是男妖怪吗?胆子这么小,不要贴我这么近。”青道士想把披风甩出去。
“人家怕呀,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滚!谁让你跟我来的。敢借机占便宜我剥了你的熊皮。”
乐风咳嗽两声,“师伯,这里还有一个小朋友呢,你们注意点。”
“说得对,你不能出现在这里,快点走。”
“不行,我要救你。”
“走啊!”青道士用尽余力一挥手,袖口一道暗淡的青光勾住乐风的衣领冲出水潭,冲出水帘洞,划过天际。
乐风在空中握住那道青光,哀求道:“求求你不要回去。你要是把我带回乌江,谁来救师伯。”
青匕剑左右摇摆,表示不能同意。
“那驴子怎么办,他可是师伯的坐骑,难道把他留在花果山让人吃掉吗?我们找到他再回去好不好。”
青匕剑一滞,点点剑尖表示同意。
“那我们快点落地吧。”
青光骤然消失,一剑一人急速下跌,乐风大喊,“青匕剑,这样着地我们都会摔伤的。”
青匕剑毫不犹疑地钻入乐风的怀中,意思是要他当垫背。
“你果然是一把好剑!”乐风大呼一声,做好了摔个断手断脚的准备,但是一双有力的手掌凭空伸出来接住了他。
原来天已破晓。
这双手掌继续长出手臂、肩膀,慢慢延展变化出身躯、头颅,正是白日出没的巡山老妖。
此时黑猴子匆匆折返水帘洞,他的头发被吹成斜波状,上衣都被撕烂了。只听他怒气冲冲道:“这个铁扇发起脾气来敌我不分,好坏不管,就是到处打砸,简直就是天下无双的泼妇,难道老牛不肯娶他。”
水帘洞的洞壁上,伥鬼缓缓浮现。他笑道:“所以她一到花果山,牛魔王就逃到火焰山去。”
黑猴子又问:“我方才看到有一道若有似无的青光闪过,可是有人闯我水帘洞。”
伥鬼笃定地说道:“没有,没有人来过。”
“那就好。对了,你的年纪大,你可认识一个会使招鬼之术的山神。”
“御鬼的山神?”
“他带着一个愣头愣脑的少年闯入花果山,与我几次交手都能轻易逃脱。最可气的是方才我在回来的路上又遇见他,打架的时候他用王八拳把我的衣服都撕烂了。我听一些乌江来的小妖说,认得他是乌江里的山神。”
伥鬼若有所思,“你说的王八拳和撕衣服,倒是和我一故人有几分相似,下次让我来会会他,替大王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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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山老妖问乐风,是否完成他嘱托之事。乐风很是为难的模样,支支吾吾。
“你没有践行我们的约定。”巡山老妖左看右看,发现没了驴子,怒道,“滑头的驴子溜之大吉了吗?”
乐风告诉他,驴子被老猴子利用,现在生死未卜。
“那只老猴子是花果山第一滑头。在灯下黑那里求得过长寿养生的秘诀却讳莫如深,一直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毫不哀伤,连任十届猴王,都不愿意退位让贤。你们居然敢信他的话。”
“我们没得选择。本来和他交易的是买妖,可是买妖被你关起来了。你把买妖放出来好吗,或许他能帮我找到驴子。”
“不能。而且作为违背诺言的惩罚,我要把你献给黑大王。”
乐风急忙解释道:“老妖先生,不是我们不尽心竭力,实在是你的朋友一见面就要吃掉我们,根本没法聊天。”
“胡说,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你定是没有给他看我的信物。”
“看了,但他说吃的就是有信物的人。”乐风猛地眨着眼睛,表示自己很真诚。
老妖沉默一阵,突然轻叹一声:“算了,不与你为难了。当那些为我作说客的小妖怪有去无回时,我就该相信是被他吃掉了。”
乐风闪过被雷劈到的表情,“老妖先生,你知道他吃人,为什么还要我们送上门。”
“呃……如果你这么轻易会被吃掉,就说明你不可能是灰猴子说的有缘人。”
“我走了,再见。”
“站住!”老妖长臂一伸一卷,把乐风箍在腰间,“为表示歉意,我带你去找那头驴子。”
“真的?”
“作为巡山的妖怪,我的鼻子是花果山最灵敏的,除非躲在水帘洞中,否则任何一个角落都逃不出我的掌握。”
他带着乐风横跨半个花果山,靠近了花果山的棚户区。五颜六色的衣服一排一排地挂着,好像起伏的海浪。而一个一个简易的房屋乱中有序地散落着,就像迎着海浪的礁石。
“这是哪里?”
“花果山的伤兵安置处。对不能重返战场的妖怪,是不会给他们安排洞府的,只允许自行搭建简易的住所。于是慢慢就形成了这个低人一等的片区。”
这里没有想象的死气沉沉,反而许多妖怪三三两两地吹拉弹唱,仿佛在幸福地颐养天年。
一个人身螳螂手的妖怪正在大门口抚琴唱歌,但是琴弦经不住他那锋利的双手,每弹三两个音就会崩断。
这个时候就有一只蜘蛛精出马,吐丝为续弦,二人重复这愚蠢的动作,居然有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感觉。
另一边有一只缺翅膀的蜜蜂精在追逐一个女妖。女妖不耐烦地回避,“我说过许多次了,我不是杜鹃花精,我是杜鹃鸟精。你不要追着我,我会被你蛰到的。”
蜜蜂精嗡嗡地紧追不舍,一只棕熊精一巴掌把他拍倒,伸出长舌头来舔他。蜜蜂精痛苦地挣扎,“不要舔我,我没有蜜。”
杜鹃精又跑去啄那棕熊。棕熊怒道:“你不是烦他纠缠你吗?”
“女人的话你也当真,他不追我,难道你追吗?就你这身形,你追得上吗?”
乐风惊讶地看着这一起,“老妖先生,为什么这里反而显得其乐融融。”
“或许劫后余生让他们更懂得珍惜生活吧。”老妖此话一出,妖怪都发现他的到来,马上倒地呻吟:“哎呀,我的伤啊,好难受。”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想再上战场,以为我是黑猴子的眼线,所以演戏给我看。我们接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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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棚户区的深处,到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妖怪。一只蜈蚣精郁郁寡欢地趴在地上如同萎靡的烂泥。乐风问他:“你怎么了?我看你四肢健全,为何闷闷不乐。”
蜈蚣精说道:“你瞎吗,作为一条百足蜈蚣,我只剩下五十条腿了。最最不服气的是我被人从重症床位挤了下来。”
“你不要伤心,你想一想,少了五十条腿买鞋子都省了五十双。”
“天啊,你这说辞和骡子精一模一样,他说我省了五十双鞋的钱是赚到了,不能占用好床位。可是我断掉的都是左脚,有哪家店是卖单鞋的吗?”蜈蚣精懊恼不已。
“骡子精?”乐风一路小跑,看到驴子撅着屁股躺在豪华床位上,好吃好喝,美女伺候。而躺在旁边床位的都是一群血肉模糊的妖怪。
驴子摇着屁股对女妖吹牛,“知道这条尾巴怎么没的吗,那个叫壮烈。当年我跟着孙大圣攻陷南天门,大战二郎神,我和哮天犬斗了三百个回合不分胜负,最后我打断他四条腿,这尾巴才不幸被咬掉了。”
女妖一边给它敷药,一边表示不信。驴子拍着胸口说:“你看这伤口是不是平整得像刀伤,普天之下除了哮天犬,谁能有这样锋利的犬牙。真可惜了我这雄性象征的尾巴。”
“驴子,你这不就是狗咬狗一嘴毛吗?”
驴子兴奋地跳下床把乐风举起来,“小胖子,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被老猴子拐卖了,正和林云和山神商量怎么救你呢。”
“你就想着怎么向漂亮姐姐吹牛吧。嗯,不对,你说什么,师兄和山神也在这里吗?”
“就是他们把我从母老虎那里救出来的。嘘。小声点,这里说话不方便。”
“放心吧,这里说话很方便。”巡山老妖走近前来,庞大的身影笼罩住一切。女妖和其他伤员都被他吓得逃之夭夭了,只剩下一个以发覆面,伤痕累累,衣服稀烂的人躺着。
驴子喊道:“山神老家伙,快起来,乐风来了。”
乐风跟着喊道:“山神大叔快点起来,不要装了,我找到师伯在哪里了。”
山神眨了眨眼睛,动了动手指,“我不是装的。黑猴子果真强横,花果山又是一个奇怪的福地,能削弱来犯之敌的法力。我差点没被打死。至少还有十二个时辰,我才能完全恢复。那边那个,长得,长得有点难以名状的朋友是谁?”
老妖看着山神,“想说我丑就最直接说,我不介意。不过你们果然聪明,光明正大地躲在伤兵堆里疗伤,难怪黑猴子找不到你们。”
驴子牵着乐风的手,“走,我们去找你林云师兄。”
棚户区里有一个人头攒动的地方,驴子好不容易拨开人群,乐风看到林云汗流浃背地打着铁,排着队等他修补锅碗瓢盆、刀枪剑戟的妖怪如过江之鲫。
驴子说:“多亏他有这一门手艺,爱贪小便宜的妖怪喜欢他,才完全没有怀疑我们的身份。”
“我觉得师兄其实真的很适合当一个铁匠。如果师父和师伯是个普通的妖怪,我们过着普通的生活就好了。”
乐风喊了一句:“师兄!”
“师弟?”林云一怔,又惊又喜地回头,眼中充满喜悦,手里的铁锤高高举起,还未及重重落下。
围观群众惊呼,“小心!”
林云的铁锤微微一偏,还是砸了下来,“啊!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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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山的这个早晨出奇的宁静,连鸟儿都只敢躲在被窝里啼叫。喝了一夜酒的黑猴子越发清醒,他举着酒杯问伥鬼,“你喝酒吗?”
伥鬼低头:“修道之人,戒酒戒色。”
“你现在是个鬼仙了,为什么还要遵循身为凡人时的修行戒律。”
“遵守规矩是为了约束自己的内心,培养自律的习惯。开始了修行是和自己进行一场永远分不出胜负的角力,不可懈怠。”
“凡人就是可怜。我们妖怪随心所欲,反而能修得高强的法术。”
“未必。我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凡人,他的法力尚在你之上。”
黑猴子手中的酒碗被捏碎,“你确定有这样的凡人?”
“大王,仙魔妖鬼的喜怒忧思悲恐惊,莫与凡人不同。天赋又怎会在凡人之上。”
“有道理。仙魔妖鬼与人都是终日自找苦吃。我在化为鬼猴降世的那一刻,第一眼就看到了青道士。当时我在想,这世间怎能有若此落拓美丽的女子,怎能有如此英勇无双的女子,你知道吗?”
“大王,我不知道,我不好女色。”
“那我说给你听。她一剑就能让沸腾的东海平静,一剑就能斩下北海恶蛟的头颅,那龙血让我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那一瞬间我就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她。”
“大王,你喝多了。这种少女心事,哦,不少男心事,还是不要和下属讨论比较好,有损你的威望。”
“怎么不能讨论。难道你喜欢男人,不想和我讨论女人。”
伥鬼咳嗽了两声,“不是。”
黑猴子忽然说:“我怕不说就没机会了。近日忽然有一种早已忘怀的心绪潮涌,当年黄猴子和灰猴子要离开的时候就是这种莫名的伤感。恐怕又要和身边亲近的人告别了。”
“大王不要担心,你身边没有什么重要的人可以离开或者死掉了。”
“你就是我身边的人之一。”
“大王不要咒我。”
正说着话,水帘洞的瀑布像幕布一样被挽开,外面的世界龙卷风正在肆虐。铁扇仙的咆哮无处不在。
“蛟魔王去了五指山,没人能管她这个疯婆子,只能我去看看了。你好好守着水帘洞。”黑猴子一跃而出。
“大王,你我相见恨晚,但恕难从命。”伥鬼暗暗说道,附身到墙壁上,缓缓与环境的黑暗融为一体。
乐风和山神从桃树密道滑进水帘洞,迅速翻找出黑猴子的石碗,打开进入洞天的水潭。
乐风伏地猛把头一探,水面发出瓦裂的声响。他伏首一会才抬头,“山神大树,我师伯还关在这里。”
山神依葫芦画瓢猛地把头一撞,却仿佛撞到最僵硬的石面上,血从额头淌到了鼻尖。
“为什么你进得去,我进不去。”
乐风说:“或许是因为你散发覆面,气场不和。要不你换个造型试试?”
哦。山神把头发一拨,束了起来。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对不起,我可以仔细瞧一下你的脸吗?”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山神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你是伥鬼?”乐风想到老妖所言的恐怖,急忙躲到一旁。
伥鬼激动得热泪盈眶,“终于找到你了,我在游荡世间数百年,就是为了你。”
“啊?为了我?”
“对。一切的艰辛困苦都是为了你。”
山神怯生生地问道:“难道我们爱过?”
“爱?爱怎么能形容我们的关系呢?”
“我好怕,你不要乱说话,要知道我失去了记忆,你说什么我就会信什么的。”
“失去记忆!”伥鬼大怒,“那你可记得此阵,我终于洞悉了你的压箱之技。”
伥鬼双掌向后张开,指间夹着六张符箓,符箓遇空气则燃,火焰在空中衍生六个八卦图,图中有六个狰狞的鬼怪。分别代表自欺、绝望、逃避、懦弱、妒忌、傀儡六种执着。
“你的鬼道大阵!你也忘记了吗?”伥鬼吼道。
“我的?你的?还是我们的,我们到底爱过没有?”山神皱着眉,脑袋一片混乱。
六鬼呼啸,六道水柱般的黑气冲出将山神直接轰出了水帘洞。洞壁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伥鬼急急飞出,似乎不取他性命绝不善罢甘休。
转眼只剩乐风一人,他毫无犹豫地跳下水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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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道士频临虚脱,黑熊精五体投地倒在阵法里,他已经无法维持变化之术。
“为什么不逃走!”青道士又见乐风,顿觉天旋地转。
“我们和山神一起来救你。”
黑熊精眼中燃起希望,“他人呢?”
“刚被别人轰飞了。”
轰、轰、轰飞了?这么弱啊。黑熊精眼中的希望瞬间被浇灭。青道士忧心如焚,终于支持不住瘫倒地上。乐风冲进暗红色的阵法扶住青道士,黑熊精说:“小猫妖,恭喜你,这个阵法走进来就出不去了。”
乐风拉着青道士要走,一双纤细的手从虚空中伸出,掐住他的脖子将之高高举起。
一个青衣红袍的女子形象显现出来。
“我去。”黑熊精艰难地抖了抖腿想爬得远一点,“原来我身后真的一直站着一个女鬼。”
青道士喝道:“放手!”
黑熊精说:“别喊了,你没看出来她的神识早就被这个阵法吸食殆尽了吗,现在不过只是生前的形象罢了。”
女子的手用力,乐风脸色发紫,舌头外露。青道士拼尽力气站起来,但阵法红光一闪,又把他压倒在地。
另一处,山明水秀转眼化作焦土。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山神终于愤怒了,咆哮道:“够了,你上来就一顿胖揍,又不告诉说你究竟是谁,我又是谁?”
伥鬼似怒似哭似笑道:“你说你是谁?那就看这鬼道阵法能不能让你想起你是谁了。”
伥鬼背后的六个八卦图光芒大盛,六个恶鬼似乎要从阵法中挣脱而出,六道黑气轮流喷薄而出,所过之处山石湮没,寸草不生。
够了!“我怎么知道我是谁。我是天宫册封的山神,我的山在水里。”
“你是神仙?真是开玩笑。”伥鬼大笑,六道黑气同时射出,犹如东去的潮水。
“你以为就只有你会吗?”山神以右掌推向虚空,六个八卦图凭空而出,也是六个恶鬼呼啸狰狞。
他的脑袋发痛,左掌也推向虚空,又是六个八卦图出现。他的脑海不断浮现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会这个招法。
“来吧,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不可一世的欺神骗鬼之人。”伥鬼双掌合十,符箓横飞,背后出现二十四个八卦图。
数十道黑光在花果山东侧此起彼伏,犹如炮火对决。黑光所至,众人纷纷躲避,哀嚎遍野。
再另一处。
龙卷风横七竖八地扫荡花果山的西侧。驴子在铁扇仙四面八方的位置同时神出鬼没。铁扇仙愤怒得双眼充血,不管不顾,持芭蕉扇横扫千军。
驴子和林云躲在远处的草丛里。驴子沾沾自喜道:“我就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吧。雇几十个妖怪扛着我的画像漫山遍野地跑动,我时不时出现就能让铁扇仙看花了眼,她根本不知道本尊就躲在这里看她发疯。”
“我本来还答应乐风回家盖个新房子,现在钱都花光了。”
“为了救你师父,难道不值得吗?我们快点走,到水帘洞下的碧水潭接应他们。”
花果山到处都是恶鬼的嚎叫和天外天狂风的声音,许多妖怪都以为是天宫和地府同时攻打花果山,不断祈盼自己能够避过一劫。
黑猴子两臂并拢护住头颅,一个跟头翻过重重叠叠的龙卷风,逼近铁扇仙,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你疯了吗?”
铁扇仙一扇子拍向他的头颅,黑猴子不闪不避硬受这一扇子。只见他的脑袋纹丝不动,鼻腔喷出血来,撒了铁扇仙一脸。
铁扇这才稍微冷静一些。
“够了吗?你难道想把花果山夷为平地。”
“该死,那头驴子偷看我洗澡,这事要是被牛魔王知道了,我还怎么嫁给他。”
“那头驴子是公是母,你知道吗?”
“哦,对哦,如果是一个母驴被看到洗澡也不怕。”
“而且南瞻部洲的人最喜欢阉割畜生,他就算是一个公驴子也一定是一个被骟掉的驴子。”
“也是,或许我错了。”铁扇仙低下头。
“快把风收起来。”黑猴子看着东边天空流窜的黑气,又看看水帘洞的方向,说道:“我回一趟水帘洞抓住那只老鼠,还要去助伥鬼一臂之力。”
奔跑中的驴子突然打了几个喷嚏,“难道有人想我了?”
林云伸手拍拍它的头,“不要想太多,你就是秃顶了,容易着凉。”
“我说过几次了,不是秃顶,剃头匠的手艺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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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猴子翻进水帘洞,看到一片狼藉,坚固无比的洞府甚至被开了一个“天窗”,冷风像潮水一样从窗口不断倒灌起来。铁扇仙紧跟着钻入水帘洞。
黑猴子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将功赎罪。”
“看来我的预感是准确的。”石碗变化的水潭刺眼地出现在地上。水潭之下影影绰绰,显然有人闯了进去。
铁扇仙看着伥鬼在石壁上轰出的大洞,点点头,“嗯,我也觉得你的预感是对的。这个洞这么大,以后冬天是没有好觉睡了。”
黑猴子白了她一眼,准备跳入水潭。
此时老妖翻进了水帘洞,披头散发,状如疯癫。黑猴子一怔,“老家伙,我们不是定了规矩,巡山不入水帘洞吗,你怎么来了。”
“他呢?他死了,对不对。所以他才不理我了。”
黑猴子意识到老妖在找夜晚的巡山人,以安慰的口吻说道:“她要晚上才会出现。现在是白天,你老糊涂了吗?”
“晚上出现的是一只鳄鱼精,你骗谁呢?”
老妖毫无预兆地侧身一撞,把黑猴子撞到石壁上,整个洞府都为之一震。
“你打不过我。念在昔年情谊,你现在给我滚,饶你不死。”黑猴子两眼如血,极力控制怒火。
老妖又一撞,黑猴子侧身闪避,然后一拳击中老妖下巴。老妖的头飞了出去,头颅和身躯都化作了五彩的烟气。
铁扇仙祭出芭蕉扇,轻轻一挥,狂风在水帘洞内旋转起来,威力倍增。但是不定的风势,受到洞府地形限制,很快首尾相接变成了不分敌我的大漩涡,将石锅石碗石床都卷了进去。
老妖化作烟气在风中飘飘荡荡倒不受伤害,但是石具无眼,锅碗瓢盆一个个往黑猴子头上招呼。他很快就鼻青脸肿了。
铁扇仙还想出手,黑猴子按住她的肩膀,说道:“你只管作壁上观,不要越帮越忙。”
“我是打不过你,可你也杀不死我。我要破坏你娶亲的好事。”五彩的烟气化作一根破城锤砸向禁锢青道士的封印。这一看似平平无奇的水面坚固无比,但是破城锤威力非凡,涟漪泛起。
水潭之下的洞穴顿时砂石俱下,天摇地动。
“既然不识好歹,就不怪我不讲旧情了。”黑猴子勃然大怒,伸手隔空一抓,猴王的宝座裂开,一根间杂铜绿的金锏飞入他手中。正是他的兵刃,打神锏。
一锏劈下,老妖被打回原形。
黑猴子怒道:“我本来答应她饶你一命,可是你非要自寻死路。”
“所以他是死了,对不对。”
“她的不幸都是因你而起,谁让你想离开花果山。”
黑猴子说,两百年前,他发现巡山老妖萌生了离开的念头,极为震怒。因为两位巡山人是花果山充沛的地力所孕育的妖怪,只要他们在,地力就会有序循环,花果山的地界就能削弱敌人能力,增加己方勇气。
一旦两个巡山人离开,地力运行势必紊乱,乃至渐渐外泄殆尽,不利于对天宫的斗争。
所以黑猴子决定把老妖炼化为只能永远滞留花果山之物。但这个计划在付诸实践之前,被夜晚出现的巡山人发现了,她苦苦哀求,提出由自己代替老妖被炼化,条件是让老妖离开花果山。这样一来,即便有损花果山的地力,也不至于妨碍仙妖大战。
黑猴子念在多年相识,才答应她的请求。但黑猴子也没有完全兑现承诺,反而让鳄鱼精伪装成红袍女妖继续巡夜,让老妖无法下定离开的决心。
老妖怒不可歇地化作一把长枪直刺黑猴子的心脏。
打神锏一挥,长枪折断。
“不要太自以为是。不死不灭的是花果山的地力,而不是你们的神识。打神锏是以天宫三十三条打神鞭千锤百炼锻造而成,能够打得仙魔妖鬼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你就是这么把他打死的吗?”老妖化作巨大的五彩球状撞向黑猴子。黑猴子轻松地劈出一锏,彩球粉碎成末,但电光火石之间,粉末又骤然聚拢,从黑猴子的七窍钻如他体内。
啊!黑猴子猝不及防地惨叫一声,打神锏脱手。
铁扇仙见状大骇,本能地舞动芭蕉扇。大风起兮,万物如轮转。
黑猴子在风中大喊,“你以为这样可以杀死我吗?老妖,你太幼稚了,我可以将你直接在我体内炼化成丹。”
“在那之前,先让你失去所爱吧。”五彩的烟气裹住黑猴子,借风势闯入了关押青道士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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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猴子跌落洞穴中时,乐风伏地在吐,红袍女妖也伏地在吐,青道士和黑熊精也是如此。黑熊精看到黑猴子,骂骂咧咧道:“你个蠢东西,外面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洞穴左摇右晃,好像被丢到船上一样,好晕啊!”
乐风暗自庆幸,如果不是女妖经不住晕眩呕吐,恐怕自己已经被掐死了。
黑猴子站起来,如受惊的野牛一样发疯似的横冲直闯,踏入阵法的阵眼。女妖的手转而紧紧扼住黑猴子的颈部。一股烟气从黑猴子的鼻腔钻出,变成一条上吊绳也勒住他的脖子。
黑熊精惊呆了,“这是什么情况,捆绑和虐待吗?”
“这就想打败我?”黑猴子怒发冲冠,每一根毛发都像擦燃的火柴一样烧了起来,无数的火焰汇聚成熊熊鬼焰。
老妖渐渐被逼出他的身体,而红袍女妖也被鬼焰包裹,但她的一双手却越来越紧,毫无松开的意思。黑猴子的双手狠狠掐住女妖的两只手腕。
阵法的力量和黑猴子的蛮力不断抵消,困住青道士的红光渐渐变得暗淡虚无。
乐风急忙扶起青道士逃离阵法,黑熊精手脚并用,像乌龟一样尾随逃离。
“不要想逃!”黑猴子大喊一声,洞穴外的打神锏应声封住水潭的出路。
乐风看到一半残留在黑猴子体内,一半漂浮在半空的老妖,又看看着火的女妖,眼睛眨得飞快。在他眼中,老妖变成了一个少年,女妖变成了一个少女,眉眼清秀,天真烂漫。
他恍然大悟道:“老妖先生,红袍姐姐就是你要找的他!”
老妖望着对面的人,既惊愕又不意外。以为神识被打散了,她现在就是一个六亲不认的阵法机关,谁闯入阵眼,她就消灭谁。
横跨无数的时光,终于迎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但是她已经空有其形,不再是那个在寒冬和迷茫里给他温暖的人了。
老妖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却张嘴咬住了这双曾经在石壁上凿下无数温暖语言的手。黑猴子的双眼也被鬼火点着了,瞳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烈火。
他大喝一声,将老妖彻底逼出体内,然后将女妖的手腕捏碎。两个掐住他脖子的手掌应声掉地。
“你不能走。”黑猴子深情又愤怒地望着青道士。
乐风看了看出口,打神锏横亘其间,根本无路可逃。青道士勉力站了起来,问乐风,“青匕剑呢?”
“我给林云师兄了。”
青道士身形一歪,有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悲伤。
乐风扯下腰带递给青道士,“我这里还有一条藤鞭。”
青道士捂脸摇头,“你怎么把你师父的遗物当腰带啊。快点拉好裤子,别掉了。”
乐风急忙拉住裤子,黑熊精扑到青道士身上,重新化作一条披风。
他说:“以你现在的力量肯定打不过他。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黑猴子伸展一对铁臂,十指仿佛长了一倍,犹如利爪。青道士一鞭挥去,打铁有痕,鞭石有印。但黑猴子轻轻松松地抓住长鞭一扯,把青道士过肩摔到地上。
青道士爬起来,地上留下一个他的倒模。
“时移世易,我已经不是当年那只要靠你相救的猴子了。”黑猴子闪到青道士身后,击出一拳。
青道士脚重如铁,根本无法回身防御。幸亏黑披风猛地鼓起,像一个沙包一样卸掉黑猴子这一拳的大部分力量,为青道士引得了转身的时间。
三十三鞭同时打出,雷霆之火在洞穴里闪烁。黑猴子不闪不避,硬受三十三鞭。
“如果世间有能够承受你烈火一样性格的男人的话,那只能是我。”黑猴子探手一抓,把黑披风从青道士身上扯了下来,踩到脚下。
黑披风惨叫了一声。
“我觉得黑熊精可能和你更配,我就不陪了!”
青道士斜眼看了一下封住出口的打神锏,突然长鞭一挥卷住打神锏,用力一扯,间不容发地借力向出口遁去。他难道要独自逃生?
“哪里去。”黑猴子围魏救赵,直扑向出口。说时迟那时快,黑披风勾住黑猴子的脚向上一扬,盖住他的头颅。青道士的长鞭突然改变方向,直击黑猴子。
等他扯下披风,长鞭刚好将其捆住。青道士两指合拢成剑,指尖就要刺入黑猴子的眉心。
黑猴子的眼睛一闭一睁,两道金光直射青道士的双眼。黑披风急忙格挡在二人中间,被金光一射,甩到青道士身上,两人滚做一团。
青道士难以置信道:“你居然掌握了火眼金睛术。”
黑猴子说:“不是火眼金睛,只是鬼母灯让我和黄猴子和灰猴子有奇妙的联系,所以他们的法术我都能通晓一二。如果真的学会了火眼金睛,恐怕已经将黑熊射穿了。”
黑熊精摸着屁股的灼伤,“你们眉来眼去,可怜我的屁股多了两只眼睛。”
“现在的你,不可能打败我的。”黑猴子伸手来抓她。
青道士知道大势已去,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乐风扑过去挥拳,吼道:“我没保护好我师父,现在我一定要保护我师伯。”
黑猴子毫不为意地轻轻甩出一掌,准备将他拍飞。但是乐风挥出的小拳头背后突然有一只毛茸茸的黑手跟着,一拳打掉了黑猴子的手掌。
他一怔,想起了在灯下黑遇见的少年。
此时,一旁的巡山老妖收起对女妖的爱怜之色,对乐风说道:“小鬼,你践行了承诺,现在也该让我兑现诺言吧。”
他忽然彻底化作一股清风从女妖的嘴巴钻了进去。
“小心!女妖是极阴的地力所化,老妖是极阳的地力所化,两股力量突然碰撞必定会导致极大的破坏。”青道士拽起黑熊精一甩,黑熊精化作一个披风将乐风盖住。
谁都走不了!黑猴子的怒吼传来。
爆炸发生了。
洞穴坍塌,化作一个剧烈颤抖的石碗。铁扇仙企图让石碗平静下来,但手指还未碰到石碗就被震开了。
两道五彩的烟霞从石碗中间袅袅升起。
又是一次爆炸声,石碗豁然裂成两半。几道混乱的光芒从中四射而出,黑猴子砸到铁扇仙身上,青道士、黑熊精和乐风则被崩出水帘洞,掉入碧水潭。
19
碧水潭中,林云骑着一头巨鳖正在等待,一见青道士等人入水,随即卷动水流拖着他们不断下潜。
两道五彩的烟落到了花果山的边界,化作身着彩衣的少年和少女。
一阵风也在落雪的边界盘旋。二人轻笑道:“灰猴子,难道你不和我们见一面吗?”
聂双从风里落下来,赤足踏雪,眼含不舍。她问道:“你们二人是因花果山对万千生灵的喜爱而生出的妖怪,为了保护我们甚至不惜变为丑陋恐怖之人,但是我们却一直伤害你们。”
二人摇摇头,“不要伤感,我们依然对你们充满了热爱。只是,你真的要去见黑猴子了吗?”
“我在离开花果山的时候,曾与他们立誓死前不复相见。”
“或许无常和伤感才是生命的本质吧。再见了。”
“再见了。”
两个少年踏出花果山的边界,每走几步就衰老一点,慢慢变成青年,变成中年,变成老年。但是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笃定,最后又化作了虚无。
聂双目送完他们二人,缓缓踏入花果山的边界。她的心里充满凄楚,“黑猴子,最好的朋友,我来见你最后一面了。”
20
巨鳖游到碧水潭底,数十个孔道出现,究竟哪一个孔道才是通向东海龙宫?他们举棋不定。
一只白毛老猴子出现在一个孔道一侧。他指了指脚下,示意那里就是生路。
乐风和巨鳖对视,不知道应不应该信任老猴子。
林云想请师父拿主意,但青道士和黑熊精早已虚脱昏迷。
巨鳖缓缓靠近老猴子所在的孔道,那里似乎有海水的咸味。
生死之间,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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