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花果山(上)

前情提要:青道士被囚花果山,猫妖与众人闯山相救。前情请看《凡人笔谈之灯下黑》。

1

第一个冬夜。天黑黑、地黑黑,极目所至,不见五指。直到第一片蓬松的雪花飘落,然后第二片,第三片,仿佛漫天的星辰坠落深海,黑暗的世界才被照亮。

迤逦险峻的山脉在辽阔的天地间露出真容,如同一头骨瘦嶙峋却桀骜不驯的野兽。

万妖的圣地——花果山,粉墨登场。

2

幽暗的洞府,被囚禁的青道士越来越虚弱,只能勉强维持盘坐的姿势,连抬一抬手都需要费时酝酿。

湿漉漉的黑猴子进入洞府,刻意让声音显得温柔,“青妖,你还没想清楚吗?”

青道士面有愠怒而不语。黑熊精所化的黑色披风突然睁开双眼骂道:“滚,我们宁死不屈。”

“我要娶的是青妖,关你这黑熊精什么事?你能代表她吗?”

“我和青道士不离不弃,你有本事就把我们都娶了。啊,呸,一时口快,不是娶,是把我们都杀了。”

“你这不要脸的黑熊精,还想我娶你当二房?”

“啊呸,我都说是口误了。我就算喜欢男人,也不能是你这个毛茸茸黑乎乎的东西。”

“你难道就不是一块长毛的黑炭。”

“有本事脱衣服比比!”

“脱就脱!”

青道士用尽力气吼道:“你们这两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东西给我闭嘴。听着,第一,老娘不会嫁;第二,老娘也不会死!”

黑猴子收敛怒容说道:“此洞外有我座下伥鬼镇守,内有我的封印,即便大罗金仙到此也会不断被吞噬掉法力,最终形骸俱毁。你何必负隅顽抗呢?”

“黑猴子,你当我死的吗,我会保护她的。”

“你只是一个饭桶,不出十日就会被此封印化作一滩米田共。”

“米田共?什么意思。”披风上的嘴巴低声问青道士。

青道士歪歪斜斜地在披风上写下一个粪字,说道:“现在懂了吗。没文化的人,连吵架都吵不过别人。”

“死猴子,有本事放我们出去,真刀真枪打一场!”披风骂起来。

二人又要吵架。伥鬼毕恭毕敬的声音忽然在洞外响起:“大王,有人直闯水帘洞,恐是为青妖而来。”

黑猴子轻轻颔首,再问青道士:“你真不答应?”

青道士没有应他。黑猴子又说:“我先会会敢为你夜闯花果山的人,再来商议婚事。”

3

第一场雪数日不歇,道路愈发崎岖。白茫茫的背景中,古铜色的买妖牵着泥黄色的驴子,驴子上趴着乐风,乐风盖着一条红色的毛毯。艳丽无比的三人山一程水一程,绕行冷僻的路径进入花果山。

他们听到风中传来呼救之声,循声而去,躲入暗处,一幕映入眼帘。

山的背风处,积雪浅薄,风势平缓,一口大铁锅烧得发红发亮。

三个羊首人身的妖怪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三个豹首人身的妖怪磨刀霍霍。羊妖死到临头还想据理力争。

“大家同为花果山妖怪,为什么要吃我们?”

“我等家乡有习俗,下第一场雪时一定要吃山羊肉。花果山没有山羊,只能拿羊妖凑数,委屈你们了。”

“蛟魔王三令五申严禁自相残杀,你们就不怕吗!”

“此地偏僻,连巡山老妖都不来,只有你们喜欢到此吃草。今日之事必然神不知鬼不觉。”

羊妖仍有不甘,愤愤道:“既然如此,只求死个痛快,何必在我等身上涂抹香料。”

老豹妖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我们家乡的名菜干锅脆皮羊,有几味中草药不可缺少,腌制也需要时间。我们都再忍耐片刻,好不好。”

呜咽声和叫骂声在风中低传。一个比较年轻的豹妖不耐烦地一刀斩下一个羊头,丢到锅中。嗞的一声长响,羊的油香、血腥和草药味飘出。一个比较年长的豹妖训斥他,“混账东西,这头羊还没腌制入味!沉不住气怎么能尝到至美味道?”

另一个豹妖也按捺不住,挥刀斩下第二头羊的头颅。

昏昏欲醒的乐风惊得骤然清醒,他问买妖,“羊妖好可伶,我们能救他们吗?”

“怎么不能?虽然灯下黑只作买卖,不作好事。但魔王许诺了你四个愿望。”

虽然隔着数丈之遥,但买妖轻轻一跃,仿佛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一般,转眼就位移到三个豹妖之间,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凤嘴刀。刀身映照皑皑白雪,寒意逼人。

三个豹妖尚未喊完“来者何人”,雪夜的天光经过刀锋折射,掠过他们的双目,眼前顿时一阵花白。买妖手起刀落,三个豹头同时滚进铁锅里。

驴子驮着乐风走近前时,铁锅里五个妖怪的头颅相互碰撞后,依然贴着锅壁如骰子般滚动,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一样。

乐风心有不忍,“一定要以杀止杀,以暴易暴吗?”

“以杀止杀,只要须臾之功。如果以德服人,三年未必成事。”

乐风不认同买妖的说法,但不知如何反驳,只得默默把唯一生还的羊妖放走。羊妖叩头千恩万谢,许下结草衔环的誓言。但他并非出于感恩,而是畏惧这一群杀死了恶人的更恶之人。

乐风问道:“这就是花果山吗?”

驴子抬头远望,海畔尖山如剑芒般插入云层,仿佛戴着一顶圣洁的白色雪帽,如此白璧无瑕,幽远宁静。

它惆怅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你。众妖的理想国,妖圣治理的花果山究竟应该是哪般面貌。”

买妖拉着它上路,“不要感慨。圣人或许能够带来光明的希望,但依赖圣人却不能长久地维持光明。”

驴子说:“当初若不是青道士阻拦,我投身花果山成为一个妖兵,如今坟头的野草也有五尺高了吧。”

乐风说:“驴子不要怕,坟上长草不怕,只要头上不绿就好了。”

驴子居然没有反驳。

乐风又问驴子:“你当初为什么会想要投身花果山呢?”

“被压迫的妖怪齐聚花果山打倒天宫,取而代之,是一代人的梦想。”

“可是取而代之以后,你们要去压迫谁呢?”

驴子沉默,这个问题对它而言太高深了。乐风拉扯它的耳朵,“驴子驴子,你怎么怪怪的今天。”

驴子笑道:“没什么,只是担心前面山太高,我会有高原反应,要知道我的心脏可不是很好。”

三人相对无言。雪花消弭他们的踪迹,覆盖了曾经火热的鲜血和一幕幕惨剧。

4

蔚蓝的海岸线波涛如怒,寒风凌冽,鲜有人迹。一只戴着脚镣,毛发皆白的老猴子躲在纷乱的礁石堆里等待买妖等人。

“他是什么人?”乐风问道。

“他是灯下黑在花果山的走狗。”买妖答道。

老猴子纠正他,“我不是走狗,我是花果山上一任的猴王,是三只猴子夺走了王座,把我变成了奴隶。”

买妖点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说法,“他此前的身份确实是一个猴王。猴王还想离开花果山,投靠灯下黑吗?”

“想、想。如果不是你们答应在事成之后收留我,我怎么会为灯下黑效犬马之劳。”

驴子扭头暗暗吐槽道,“说到底还是个奸细。猴奸。”

乐风对他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要得罪他,这种人往往很小气。”

果不其然,老猴子正狠狠地瞪着他们。

买妖伸手遮挡老猴子愤懑的眼神,说道:“废话少说,速速带我们去关押青妖的地点。”

突然,天空一团黑火擦向东海,海中一道白光跃起,两道光相互追逐撞击,溅出的火花犹如一场盛大的烟火。

啧啧啧。老猴子指着两道光芒说:“你们看,黑猴子又在追杀来犯之人了。想想我暗中帮助你们得冒多大的危险。”

乐风望着那道白光,心里有说不出的熟悉。

买妖盯着天空看了一会,“来了一个厉害的角色,正好给我们可趁之机。”

“到了灯下黑,我要坐第四把交易,除了魔王和买卖二妖,其他人都要居于下位。”老猴子还想讨价还价,但背脊突然涌起一股凉意,这是多少次死里逃生后年月赠予的第六感。

他猛地转身扎进波涛汹涌的海水里。

乐风纳闷这老猴子是不是疯了,一个语速缓慢但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

“尔等何人?为何擅闯花果山!”

乐风抬头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人正低头在和他们说话。他近在咫尺,但偏偏像浓雾里的一个树影,只有其形难辨其貌。买妖忽地拽起驴子和乐风,轻轻一蹬,后退了丈许。

“喂……你们还没有答我的话呢?”

买妖开门见山道:“巡山老妖,你往常只是负责陆地的巡逻,今日怎么会来到海边来。”

“海岸防线是蛟魔王负责,但他近日不在,便有人经水路直闯水帘洞,我得来看看。既然你认识我,那我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模糊的身形逐渐凝聚,清晰起来,如同一个正在被一笔一笔画完的肖像,丈八身高,头似鼋鼍,手长过膝,两脚尖利如钩,双目如豆,浑身毛羽,团结成絮。

驴子惊得倒抽一口气,“再没有更丑的妖怪了。”

乐风却说:“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长得很漂亮呢?”

驴子喊道:“这个时候拍马屁有什么用,你以为都像我这么受用吗?快跑吧。”

“岂能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巡山妖的双掌推出,仿佛在推倒一堵无形墙砸向他们,空气瞬间凝固前移,如崩腾的马群踩踏而至。

买妖拽着驴子和乐风在千钧一发之际跳开,三人在半空看到原来站立之处积雪消融,冒出滚滚硝烟,烟未散尽,又数十藤条尾随而来,越追越近。

买妖在半空无可借之力,身形一滞,驴子的后蹄随即被捆住,然后是乐风。买妖不得不撒手放开二人,但为时晚矣。藤条瞬间将三人拽回巡山老妖面前。

5

巡山老妖仔细打量三人,纳闷道:“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三个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驴子接过话茬:“你是说他们两个人配不上我吗,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乐风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老妖说:“我的双眼有残疾,看不清世俗之物,却能看见人的本真。你,心里住着一只贪吃的猫。”

他指向驴子:“他心里住着一只没有脑子的猪。”

驴子火冒三丈,“我明明是一头巨鳖变化,你凭什么说我是猪。”

“就凭你戴这么硬的假睫毛。”老妖伸手扯下驴子的假睫毛,随手扎到它的屁股上,“是想拿来当暗器吗?”

“疼疼。我是为悦己者容,你就不懂得尊重人吗!”

老妖又指向买妖,“他心里住着一头瘸腿的狼。你们这三种动物没事可不会一起玩。说吧,到花果山来有什么目的?”

乐风说:“我们是为了爱和正义才来到花果山的。”

老妖把假睫毛从驴屁股上拔出来,又扎进去,驴子惨叫一声。老妖逼问道:“说实话,不然我就折磨它。”

“我们是为了爱和正义才来到花果山的。”

驴子狠狠瞪了乐风一眼,“你个小坏蛋。你不说,我说!”

老妖又狠狠扎了一下,驴子瞪大眼睛看着他,“我不是说我来说吗?”

“不要你说,要他说。最讨厌小朋友不服管了。”

“我们是为了爱和正义才来到花果山的。”

驴子怒道:“那你扎他啊。”

“不能扎小朋友,别的妖怪会鄙视我虐童。”

够了!买妖冷静地思考后问道:“既然抓到我们,为何不杀也不交给黑猴子发落,反而絮絮叨叨。”

他铜铁一样的身躯悄悄缩小了一号。巡山妖指着乐风,“因为他说我长得很漂亮。”

驴子抱怨,“靠,一句违心的话还能救命?”

乐风说:“可是他真的长得很漂亮。”

驴子踢了他一脚,“你能不能不要一边拍马屁,一边和他作对,受伤的总是我!”

巡山老妖露出天真尴尬的笑容,“开玩笑的,我没有那么虚荣。我只负责巡山,从不杀人。对擅闯花果山的妖怪,只要没有实质危害,我也不会为难他们。”

“那可真的要谢谢你的心慈手软了!”买妖的身形陡然再缩一圈,捆绑的藤条掉到地上,他猛地跃向半空,化作一道简洁的弧线,手中化出的大刀毫不迟疑地将巡山妖拦腰砍断。

但刀锋所至带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浓稠液态状的五彩妖气。巡山妖消失于他眼前,又凝形于他背后。

买妖全力一击之后还未及落地,而巡山老妖的手掌压向后背,如有千钧之重。驴子看到买妖的脊柱像干枯的树枝一样被折断,不禁心里一凉,两条腿开始颤抖。

买妖倒地,大地豁开一个口把他吞了进去。

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乐风和驴子目瞪口呆。

驴子说:“这就打死了?其实我们和他不熟,认识没两天,不知道他是坏人。大仙威武!”

“灯下黑的人可没那么容易死。只是他太不老实,我得先把他压在花果山下。现在,你们跟我来吧。”

巡山老妖把驴子和乐风扛在肩头,缓缓走向花果山的深处。

驴子扯破喉咙,“救命啊。救命啊。”

乐风安慰他,“你不要叫了,他好歹是扛着我们赶路,我们还能节约不少脚力。”

嗯?驴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对哦,原来是你骑着我,现在相当于我们骑着他,我赚到了。来,来,来,两脚马,你给我跑快一点。”

巡山老妖竟然应声奔跑起来,远处的崇山峻岭和眼前的高大林木纷纷后退,呼啸的风声震耳欲聋,沿路见到他的小妖怪匆匆闪避。

6

风吹竹林,竹叶扑簌扑簌地抖着雪。穿过竹林,出现一堵无比巨大的石壁。老妖怅然地独立许久,竹子在风中相互碰撞,嘎吱作响的声音不绝于耳。

“喂,你肩膀上还有人呢,先把我们放下来再面壁思过好吗?”乐风喊了一声。

巡山老妖这才为他们松了绑,问道:“小鬼,你可真的看见了我原来的模样。”

“在眨眼的某个瞬间,会把你看成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怎么说呢,虽然看得不十分真切,但总觉得少年舒朗若夏夜的星辰,温润如春末的晚风。”

“对了,那就是我年轻时的模样,遥想当年,意气风发。”

驴子打断老妖的话,“这有什么自豪的,不过是应了我们乌江一句俗语——少时了了,大必长残。”

乐风说:“我觉得你不会伤害我们。可你带我们到这里做什么呢?”

“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们有缘分。聂双在离开花果山时说过,当我遇见一个与过去的黑猴子有联系的人时,我就能实现我的夙愿。”

“和过去的黑猴子有联系?什么意思。”乐风云山雾罩,不明就里。

驴子顿时双目放光、尾巴翘了起来,挤到老妖面前,“你说的是风华绝代的聂姑娘吗?你快多讲讲她的事情。”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没有名字,黑猴子和黄猴子都没有名字。别人都怕我,但他们不怕,还喜欢坐在我的肩膀上看早晨的云彩和日暮的归鸟。当他们变成大妖怪后,烦恼越来越多,找我玩越来越少。再后来黄猴子被压在五指山下,灰猴子割袍断义离开了花果山,黑猴子变更加乖张古怪,就更没有人和我说话了。”

乐风问:“老妖先生,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需要我们做什么,但我们乐于助人。”

巡山老妖轻吹一口气,山壁上覆盖着的薄雪像纱幕一样飘扬起来,露出纤细古怪的石刻。他手指文字石刻,“我有一个朋友,亘古以来从未见过一面,只能以文会友。”

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驴子看得头昏眼花,“这哪里是字,你们是文盲吗?”

老妖又一巴掌想把它甩出去,但它被打多了有经验,一缩一闪,避了过去。

“打不到我,打不到我!”驴子做着鬼脸。乐风盯着那些字,看着看着却流泪了。

驴子轻声提醒他:“注意演戏不要演过了。字都看不懂,你哭个啥,万一是小黄文呢。”

巡山老妖把乐风抱了起来,“小鬼,你懂我们的话吗?”

“不懂。可是我感受到孤独的苍凉,仿佛离群的候鸟翱翔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上,天永远是阴阴沉沉的,太阳不见,月亮不见,偶然出现的星星,也不知道哪颗指向北极,哪颗指着归途。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遇见同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看见陆地。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为何物,为什么会在此飞翔,又为什么不能停下来。唯一的安慰就是难得的风平浪静之时,看到自己在海面上的倒影,仿佛不再形单影只。”

老妖把乐风抱得紧紧的,眼泛泪花,“我是花果山最老的妖怪,我迎着山风和朝露奔跑的时候,漫山遍野只有青草和零星的花朵,初生的树木还没有你现在这么高。我孤独地生活了无数的岁月,直到有一天,我在石壁上发现有人刻下奇怪的图案,才欣喜若狂地予以回应,找到可以倾诉的对象。”

驴子凑得更近了,“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大字不识又喜欢装有文化的人,明明近在咫尺,还非得做笔友。对于丑八怪来说,距离带来的不是美,而是欺骗。”

“滚开!我是一个特殊的妖怪,每当夜晚来临就会化为乌有,白天才能凝聚成形。而他正好相反,白日消失,夜晚出现。所以我们才以石刻的方式交谈。”

老妖接着说:“草木荣枯了千次,花果山才开始有飞禽走兽,有顽皮的猴群,有懵懵懂懂的精怪,他们天真而脆弱。于是我和他约定好,日夜交替地巡山,共同守护花果山的生灵。”

乐风崇拜地看着他,“你们好伟大。”

驴子问:“我只想知道你口中的他,到底是公还是母,是你的爱人,还是你的损友。”

巡山老妖忽然害羞了,“我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他没说,我若直接问,或者向别人打听,好像不是很礼貌。”

乐风和驴子面面相觑,这老妖也太羞涩了。

7

老妖说,当花果山的生灵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大,划分领地和相互争斗就出现了。巡山人毫无解决的对策,只能坐视不必要的鲜血把花果山的泥土浇灌得更加肥沃,然后引起更大的纷争。

花果山逐渐变得不再符合他们记忆和想象,他们孤独得仿佛只剩下彼此。

可是两百年前,老妖说错一句话之后,这个朋友也突然不理睬他了。

驴子好奇心大作,问道:“说错话?难道你表白失败了。也是,连对方男女都没搞清楚,这么莽撞肯定是自找没趣。”

哐当一声,驴子被老妖扫得嵌入石壁,口吐白沫。

乐风问:“你说错什么了?”

老妖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告诉他,我想离开果山。他定是觉得我背弃了共同守山的誓言,生我气了。”

“那我们能够为你做什么?”

老妖一边说着话,一边从石壁抠下一块石板,“这是我们说过的第一百一十一句话。请你帮我把此物交予他,希望能够让他睹物思人,心生怜悯,原谅我。”

“可是不是第一句应该才更有纪念意义吗。”

“我知道,但是我曾经拜托许多妖怪带话给他,把前面的一百一十句话都用完了。而那些妖怪也都不知所踪,希望你不要辜负我。”

乐风仔细一看,石壁上果然有许多黑洞洞的空缺。

“如果我也办不到呢。”

“那我就把买妖永远压在花果山下,还要把你们送给黑猴子。”

“你好任性,那是不是只要晚上遇见的巡山妖怪就是你的朋友?”

“对。他说过喜欢穿鲜艳的衣服,你如果看到一个鲜衣怒马的人就定是他了。”

“如果我们成功了,你会回报我们吗?”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所以你会答应我们任何请求吗?”

“当然不是。无以为报这句话表达的是,因为没有什么可以报答,所以不用报答的意思。”

驴子微怒道:“不行,你个断章取义的文盲,你要帮我们救出青道士。”

“你是说大妖青莽?”

“对。”

“无能无力。”

驴子说:“那我们不帮你了。”

“那我就把买妖永远压在花果山下,还要把你们送给黑猴子。”

乐风哀求他,“老先生不要再重复台词了。我们尽心尽力地帮你,也请你尽量帮助我们好不好。”

老妖思忖许久,“好吧。看那青莽也不是什么坏人,我可以把三只猴子的过去告诉你。如果你完成我的嘱托,我再考虑为你提供一些帮助。”

“好吧。”

8

巡山老妖说,花果山虽然是十洲祖脉,三岛来龙,地力充沛,但从未诞生过何方仙圣。山上猴群聪慧机敏,却只是肉身凡胎,岁不过百。所以花果山和猴群一直是被予求予取的对象。

直到五百年前,三猴问世,万妖来朝,一切才发生了改变。

三猴之中,黄猴子是天外天的奇石坠落,经历岁月打磨而生的天生石猴,严格来说,其实不属于花果山。

黑猴子原来只是一体格健硕的普通猴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灰猴子在诞生时,恰巧与东海的风势相互感应交融,因而天生一对招风千里耳,慧根深重。

此三猴少年时因机缘进入了水帘洞洞天,被猴群推选为新的猴王。

黑猴子和灰猴子又以黄猴子为尊。他们浪迹花果山的群峰之巅,友谊深厚,他们发誓要改造花果山,消灭所有的不平等,让这里彻底成为一个自由的国度。

但是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弱小,这世间有数不尽的仙魔妖鬼,其中的佼佼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念喜恶就可以轻易抹杀花果山无数生灵。无能为力的恐惧像终年不散的乌云一样笼罩住他们的心头。

黄猴子和灰猴子决定把猴群托付给黑猴子,离开花果山求道。此一去就是两百年的时光,黄猴子在遥远的西牛贺洲得道,为行者悟空,通晓七十二般变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灰猴子在纷乱的南瞻部洲顿悟,为听者不言,能知过去未来,万物皆明、转念即至。

哇喔!驴子兴奋地拍手,“我的聂姑娘果然是天赋异禀,与众不同!”

但是乐风关心的是黑猴子的过去,他不解道:“既然黑猴子是一只普通猴子,也未曾外出求道,为什么会变成当世的大妖怪。”

“都是灯下黑和青妖种下的因果。”老妖云淡风轻的一句中隐含着深沉的哀伤。

“为什么?”乐风大吃一惊,“和我师伯有什么关系呢?”

嘘!老妖弯曲的手指抵住嘴唇,轻声道:“不要问。今天的话讲完了,我快要死了,下次请早。”

他木然向西而立,山高水长,黄昏陌路,世界的繁华竟不如此刻的苍茫一片孤云。

他想到黄猴子曾经坐在他的肩膀上。

“老妖,等我学会通天绝地的法术,拳头硬了,我就回来保护花果山,谁敢欺负你们,我就把谁揍倒,到时你就不用日日巡山了。”

“巡山是我的爱好,你不要以己度人。不过拳头硬了,你会欺负人吗?”

“不会,我绝不欺负别人。”

“猴子,万一你学不到想要的法术呢?”

黄猴子愣了一下,然后十分平静地说道:“那就让我死在求道的路上吧。”

灰猴子在离开前也坐在老妖的肩膀上看落日。

“明天我就要走了。黄猴子走的是水路,一路向西,我决定走山路,向南而去。”

“其实你可以留下来的,一只猴子出去闯荡就够了。”

“不,他去寻找力量,而我要寻找答案。”

“答案?”

“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总在重复人吃人的戏码。”

“相信我这个老人家,答案并不能改变现实或者让你变得快乐。不要走。”

“唉……你再留我,我会哭的。或许我还会找到让你和老朋友见面的方法呢。”

“我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你知道吗?每当将暮未暮,我盯着太阳的最后一点余光,总觉得人生即将终结,明天醒来的我,或许其实已经不是我了。”

“老妖,我觉得你应该谈个恋爱了。”

老妖在回忆中突然觉得肩膀空荡荡的,便把乐风抱起来,放到了肩膀上。

当两只猴子相继离开后,黑猴子只能独自坐在他的肩膀看日落。

“老妖,我好孤独。”

“嗯,我也好孤独。除了你们三个,没有别的猴子敢和我玩,现在只剩下我一人了。”

“明天开始我也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你手上怎么拿着一个古怪的灯。”

“这是一个宝贝,我捧着这个灯不放,他们就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回来。明天我要去最高的悬崖上站着,让这个宝贝发挥最大的威力。”

“那里海风好大,你的发型会乱的。”

“他们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愿意为他们牺牲一切,甚至是发型。”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懂,为什么你们三个人都喜欢坐在我的肩膀上呢。”

“因为你高大,我们坐在巨人的肩膀上可以看得更高更远。”

“说老实话可以吗?”

“因为你的肩膀有肉,比石头和树枝坐着舒服。”

“哈哈,坏猴子们。”

“再见了老妖。”黑猴子跳下老妖的肩膀,也是无比平静地说道:“如果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麻烦帮我告诉他们,我很想他们。还有,黄猴子借了我的钱当路费,让他记得烧给我。”

“你要死了吗?”

“我要变成他们回家的灯塔。”

老妖还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乐风喊了老妖一声,“你哭了吗?”

老妖伸出手指作噤声状,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或许是日复一日的乏味,或许是对年月无情的感慨。乐风觉得他的眼睛非常明亮,明亮得似乎总是泛着泪水。

日暮苍山,最后一束橘红色的阳光从乐风身上缓缓下移,照进老妖的瞳孔,折射成一朵温暖的花。这朵花终于凋零,老妖像崩溃的沙雕般垮塌消失。

9

驴子左右瞧瞧,确定老妖消失之后悄悄说道:“我们不如趁机逃走吧。”

“不行,我们是来救师伯的,怎么能逃走?而且买妖还在当人质呢。”

乐风骑着驴子走出竹林,没有人在意他们这种不起眼的小妖。因为驱神大圣筹备大婚的原因,越靠近水帘洞,人烟越稀少,张灯结彩越多,这无人欢呼的喜庆因为寒冷和肃杀的衬托,显得更加吊诡。

一个和巡山老妖有七分相似的妖怪穿着一条红绿相间的花裙子,牵着一条被涂成紫色的恶犬,敲着铜锣,缓缓行走。

“喂,你是老妖先生的朋友吗?”

恶犬的铜铃大眼瞪着他们,花裙子妖怪绿豆大小的眼睛也如狼似虎地盯着他们。

“来者何人?”妖怪张开嘴,一股腥臭之气相隔数十步仍顺风而来。恶犬狂吠。

乐风连忙掏出老妖的信物,“我有信物,我们是和事老。”

驴子搭腔道:“虽然老妖怪长得丑了点,但是配你正合适,你还是就坡骑驴,见好就收吧。”

恶犬脱缰而出,嘴巴张开超过了一百三十度角,露出利齿獠牙。花裙子妖怪的嘴张开超过一百八十度角,一股浓稠的绿气从喉咙中窜出来。

“我们有老妖的信物!”

“按照黑大王的吩咐,吃的就是有信物的人。何况你们还不是花果山的妖怪。”

“快跑!”乐风大喝一声,驴子足下生风,瞬间狂奔出三五里地。花裙子也奔跑起来,像一只矫健的巨猿,连跑带跳,紧追不放。

恶犬一度近在咫尺,它带倒刺的舌头几乎要舔到驴子的屁股。驴子的尾巴一甩,打退恶犬的舌头,乐风急中生智地把老妖视若珍宝的石板掷向恶犬。

岂料恶犬一口便将整块石板吞下,反而有如神助地猛一窜,差点啃到驴子扬起的后蹄。驴子计上心头,原来丢什么它吃什么。“你快丢点毒药。”

“我哪里有毒药。”

“哦哦,不是毒药,我脖子上挂着的葫芦里有家里带的珍酿的酒,灌醉它。”

“就是把鹰将军和犬将军喝死的毒酒?”

“那不是毒酒,只会让人拉肚子。”

乐风赶紧把酒葫芦一抛,恶犬咬碎葫芦,被酸臭的酒熏得摔了一个跟头。

花裙子没有想到一头驴子能跑得怎么快,一炷香之后,彼此的距离不仅没有缩短,还越来越远。獠牙恶犬虽然还在追赶,但是因为毒酒的缘故,早已经气喘吁吁,三步一停。

花裙子不得不边跑边敲响铜锣,企图发动群众来围堵他们。

“来人啊,有人入侵花果山,快来抓人啊。”

原本寂静的环境变得更加寂静,各个洞府原本敞开的门纷纷关上。

“该死。”花裙子又追赶一段,驴子还是洋洋得意,“当我跑路的时候,能够追上我的妖怪屈指可数。”

花裙子灵机一动,改口道:“来人啊,来抓奸啦,三星洞的野猪精通奸斜月洞的月季花精被撞破,奸夫淫妇光着屁股要逃离花果山!快来啊。”

砰砰砰,洞门纷纷打开,“在哪里?在哪里?光着屁股的月季精在哪里?”

“我要看光着屁股的猪精。”

“我去,兄弟,你口味有够重啊。”

沿途数百妖怪纷纷冲出,加入花裙子追赶驴子的队伍。

“驴子,你闻得到海的味道吗?”

“怎么不能,东海这么近!”

“我们往水里跑,你在水里有优势!”

“屁咧,我是淡水鳖,到了海里会咸得脱水的,还是另外想办法吧。”

驴子越跑越高,越跑越高,把山峰和树林都踩在脚下。直至无可再高,放眼望去,奇石耸立,群山拱服,有瀑布的声响不绝于耳。

乐风看到对面山巅挂着一条银瀑,虽然冬季枯水,水势减缓,但依然奔流不息地注入山下一个碧水深潭,如沸如溢。

眼前已是绝境,向前一步,悬崖谷底,身后又里三层外三层地聚集了一大群妖怪,把所有的道路都封堵了。他们在找光着屁股的奸夫淫妇,对一头花里胡哨的驴子和一个小孩没兴趣。

而花裙子妖怪好不容易扒开人群,张牙舞爪地逼近他们。

驴子向她提问:“你不要嚣张,你的狗丢了你知道吗?”

“我的神犬有灵性,怎么会丢。”

“你别不信邪,我刚看到有人在吃狗肉。”

花裙子一愣,低头看看,呼唤道:“小心肝,小心肝,我的小心肝去哪里了。”

啪嚓,一块猪肝一样的东西从人群最密集中抛到她的脚下。

“我要找我的小心肝,谁给我块猪肝?”

啪嚓,一张黑色的皮毛被抛了出来。

撕心裂肺地呼喊,“哪个天杀的吃了我的神犬。”

“那条狗倒在路边奄奄一息,我们是为让它早登极乐才勉为其难吃掉它的,吃完还害得我们闹肚子呢!”人群中传来抱怨。

“谁在说话。”

他、他、他。众妖相互指认,花裙子冲过去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打,顿时乱作一团。

趁着这个机会,乐风问驴子,“悬崖下面是个水潭,淡水的,你敢跳吗?”

“淡水的我不怕,但是我恐高,要不你从后面给我一脚,你再跳。”

“我怎么踢得动你。”

此时,一个身着黑袍火甲的雄健男子缓缓从半空落到一块老虎形状的巨石上,就像冬夜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他凝目远方,喃喃自语道:“这个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从我手里逃脱。”

众妖霎时屏住呼吸,他们畏惧这个被称为驱神大圣的黑猴子。

他发出威严的声音,“何事聚集,何事喧闹?”

众人不敢说话。

他问第二次,“何事聚集,何事喧闹?”

花裙子不得不像个指挥家一样挺身而出,无声地变化嘴型,手舞足蹈地暗示众妖统一喊出“为花果山消灭来犯之敌”的口号,但是众妖开口,变成了“为花果山抓奸!抓奸!”

黑猴子阴冷的眼神扫视这群乌合之众,他们顿时噤若寒蝉,胆小的妖怪甚至双腿打颤。好一会,黑猴子的眼神才落到驴子和乐风身上,冷笑道:“青道士的坐骑和门童也敢闯水帘洞洞天?”

“我不是门童。我师伯在哪里?”乐风大声质问黑猴子。

黑猴子缓缓拍了拍身上的盔甲,甲胄上的血迹一扫而空,“你觉得有向我提问的资格?”

“你的愿望不就是希望妖怪们平等无欺吗?难道身份低微的妖怪就没有资格和你说话了吗?”

驴子扯了扯乐风的衣服,“你不要激怒他。屁股决定脑袋,他现在就以为自己是世间第一高贵。”

“我的理想也是你议论的吗?”黑猴子恼怒地抬臂一挥,妖风滚滚,裂开的地面如一条巨大的蜈蚣飞驰而过,十数颗山石从四面八方同时滚动撞向乐风和驴子,犹如骤然收拢成拳头的五指。

石头碰撞,碎石飞射,驴子和乐风犹如断线风筝般的身躯仿佛夹杂在碎石之中,高高扬起,然后坠入山谷深潭。

“花裙子,你把他们的尸体捞上来,不要污了这片山水。”黑猴子轻轻一跃,横过半空,钻入水帘洞洞天。

10

冬天的潭水寒冷刺骨,仿佛刀山之刑加身。驴子紧紧抱着乐风,口鼻出血,尾巴被飞溅的碎石割断了。他看到潭底有洞,洞里有光,或许那就是连接东海龙宫的必经之路。他想游过去,但是早已筋疲力尽和伤痕累累的身体渐渐失去知觉。

聂双那红蓝相间的裙摆仿佛一晃而过,他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等到眼睛一疼,再醒过来,乐风正抱着他哭,“驴子,驴子你不能死。”

老猴王手里拿着一把剃刀,一边剃着驴毛,一边安慰乐风,“不要伤心,驴一身都是宝,驴皮可以熬胶,驴肉可以烤,驴蹄子可以辟邪。它就算死也可以把全身贡献给社会。我趁热把它的毛剃干净,把有用的东西割下来先,驴腰花可是很补的。”

“我去你的,让你剃我的毛,还想吃老子的腰花。”驴子突然一招黄狗撒尿把老猴王踹飞丈许远。

乐风破涕为笑,“驴子,太好了,你果然没死。”

凉风卷过,驴子心有戚戚然地摸了摸头顶,发现头顶的毛发被剃光了,驴子抱头打滚,“怎么办,怎么办,我的头发没了,万一撞见聂姑娘怎么办,怎么办。”

“驴子不要激动,不要激动。”乐风抱住驴子,“有得有失,有得有失。”

“此话怎讲?”

“刚刚老猴子想挖你眼珠子的时候,手一抖把你割成双眼皮了。”

“嗯?双眼皮,好像也不错。”驴子冷静下来才发现身处一个人工开凿的洞穴,“有镜子吗?”

“有。”老猴王扶着腰,拿着一面铜镜走过来。

驴子照了照自己的双眼皮,觉得甚为满意,“老东西,看在无心插柳的功劳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只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乐风抢道:“这里是老猴子的秘密基地,他从碧水深潭救了我们。”

老猴王接着说:“水帘洞瀑布之下的深潭地貌奇特,有四通八达的水道,不仅可以通往龙宫,还可以通往花果山一些不为人知的洞穴。很多洞穴只要稍加挖掘就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所。这是一个不宣之秘,只有我这个猴王掌握。”

驴子一脸黑线,“我怎么觉得你这个过气猴王像一个喜欢偷窥的变态。”

老猴王阴阴笑道:“一会你就知道了。”

乐风问他:“买妖被抓走了,那你还会带我们去找我师伯吗?”

“我是和灯下黑做交易,不是和买妖做交易。他死掉也没关系,只要我带你们找到青道士,灯下黑就得兑现承诺。”

“那我们快去吧,我好担心他。”乐风急不可待。

“莫急。水帘洞有黑猴子亲自坐镇,我们现在进去就是自投罗网。”

“那要怎么办?”

“要搞出一点动静。”

“怎么搞?”

“你们跟我来。”老猴王拉着乐风和驴子走向洞穴深处,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只有一点星火之光在闪烁。

等到了洞穴的尽头,乐风发现墙壁上有几个洞,光正是从一墙之隔的背面漏过来的。

老猴子趴在墙壁上通过小洞看了一会,然后流着鼻血地转过头来,摸着驴子的脑袋,轻声说道:“来,站起来,站起来,给你看点好东西。”

驴子不明所以地像人一样直立,也趴到墙壁上,两只小眼睛眯着一条线。

“她可是我们花果山最漂亮的妖精,每天都要洗三次澡。我费了很多功夫才悄无声息地将这个洞穴开凿出来。”

一个热气蒸腾的水桶,一个妖娆光滑的背影映入眼帘,一头乌黑的长发犹如夜晚的溪流,一双藕臂粉白无暇。只是用眼睛看,都仿佛能感受到那香气扑鼻。

“不行,我不能偷看,会长针眼的。而且我已经心有所属。”驴子克制自己澎湃的心潮,扭动僵硬的脖子,一点点把眼光挪开。

老猴子猛地抱起乐风,狠狠踹了驴子一脚,然后飞快背道而驰,钻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水道。

驴子哐当一声撞穿薄薄的墙壁。女子正欲回头,来势汹汹的驴子一头将水桶撞翻。水泄一地,人摔得四仰八叉,一百八十度翻转的水桶无情地倒扣在猝不及防的美人身上,将她彻底罩住,只有部分亮丽长发裸露在倒置的水桶外边,就像沙滩上狼狈的海草。

驴子抬头看见挂在一旁的衣服,分明是青道士被抓那日铁扇仙的战袍。

乐风最后听到一声女子愤怒的尖叫和驴子哒哒的屁滚尿流的落蹄声。

11

老猴子对花果山的水路无比熟悉,不消一会就抱着乐风回到了水帘洞下的碧水深潭。乐风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陷害驴子,他会有危险的。”

“我要做的事情是带你们随便哪一个人找到青道士,至于你们会不会有人死,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

“不行,放开我,我要回去找驴子。”

老猴子指向大瀑布,“青道士就在那背后,你现在要放弃?”

乐风看看瀑布,又看看来时路。老猴子又说:“那头驴子逃命的时候跑得比龙马还快,没有那么容易死的。你看天空。”

乐风抬头,狂风在天上呼啸,大雪、巨石、大树和一头雾水的各种妖怪被卷成龙卷左右摇摆。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芭蕉扇吹出的龙卷风,依铁扇仙的暴脾气,抓不到驴子便恼羞成怒,四处破坏,如果坐视不管,恐怕花果山会被夷为平地。我们再等等,黑猴子一定会离开水帘洞阻止铁扇仙的。”

天上一条龙卷变成了四条龙卷,众妖在狂风中哀嚎,首当其冲的山头甚至被削尖了。一道黑光终于按捺不住地飞离水帘洞。

“那我们怎么上去?爬上去吗?”

“哼哼。爬上去?有水帘洞以来,只有两只猴子顺利从大瀑布逆流而上。如果你能爬上去,你就是猴王了。”

“我是一只猫,不可能当猴王。”

“你听清楚我讲话的重点好吗,重点是我们不可能爬上去。”

老猴子带着乐风绕到水帘洞后山,钻进一棵干枯的老桃树的树洞里,像坐滑梯一样进入了水帘洞。洞里石锅石碗石床石宝座一应俱全。老猴子端着一个石碗,大摇大摆地瘫坐到宝座之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摇晃石碗,碗中即刻生出美酒。

他酌一口,叹一声,“这里的宝贝原来都是我的,可惜现在只能偶尔偷偷摸摸来享受一番。”

“你不是说我师伯在这里吗?为什么没有人。”乐风找不到青道士越来越焦急。

“急什么?旁人以为水帘洞洞天就是一个洞府,却不知道洞天二字另有所指。”老猴子把手中石碗一掷,石碗落地化作一个波光粼粼的水潭。乐风把头探进水潭,发觉水潭之下居然是一个藏着兵器的洞穴。

“此洞有三百三十三个石碗,每个石碗都是别有洞天。青道士必然关押在其中之一。”

乐风又看看旁侧堆积如山的石碗,“好恐怖,他们都没有吃完饭把碗洗干净再排列好的习惯吗。”

“花果山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我这个老猴王和那三只死猴子,旁的人不过视这些石碗为普通餐具。”

“可是我怎么知道我师伯被关押在哪个碗里。”

“三百三十三个碗里有三个碗是黄猴子、灰猴子、黑猴子的,分别画了他们的样子。你找找就是。”

乐风钻进石碗堆里,东拱拱、西拱拱,好不容易翻出三个碗,碗面分别画着三只小猴子。乐风把三个碗并排放在一起,发现三只小猴子居然是手牵手的模样。

“他们三个人肯定感情很好。”

“高处不胜寒,再好的友情最终也逃不过反目成仇。你念一句水帘洞洞天,把碗摔到地上,入口就会出现。但是三只猴子的石碗上施加了自己的秘术,旁人恐怕进不去。”

“那怎么办。”

“那你就得自己想办法了。我的任务只是帮你找到青道士的所在,仅此而已。现在我喝完酒要走了,你慢慢玩。”老猴子把石碗放回原处,准备打道回府。

“你不帮我了?”

“你真以为我是一个好人吗?对了,我忘记告诉你,闯入石碗的洞天之内,石碗的主人可是会有感应的。”老猴子冷笑一声,自顾自地离开。

“师伯,你在哪?”乐风对着三个石碗逐一轻声呼唤,画着少年黑猴子的石碗轻轻一晃。

“该死,不成功,便成仁!”乐风把石碗一摔,然后爬上石碗堆的山尖,然后纵身一跳。水面坚硬得像块石头,但是他撞破了这块石头,掉了进去。

正在撤退的老猴子缓缓回头,喃喃道:“果然就是你了。”

编者注:欢迎收看《凡人笔谈之花果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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