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番外):阴君鬼道(上)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尘阙)

本文为《凡人笔谈》系列番外篇。

秦汉以前,河洛之地,诸国征伐不断,百姓命如草芥。南山群峰隔断南北,百姓向南躲避战祸必须翻越莽莽山脉,几无幸存。

山脉之中,有一捷径,传闻本是南北煞气对冲之地,瘴气弥漫,毒虫遍地,因而人烟灭绝。后有一人,在此地聚群峰巍峨锋利之势,将煞气收归己有,布下奇阵,阵中有六鬼割据。他向天下许诺:凡心中澄明善良之辈,过此道如无人之境。若存一丝苟且,纵有仙魔妖鬼之能,也难以生还。

此阵,人称“鬼道”,布阵者,人称“阴君”。

曾有多少仙妖,或欲破此阵,或觊觎其中力量,无一成功。概因阵法奇妙,入鬼道者,仙妖之力渐渐流失,均沦为凡俗。是以仙魔妖鬼莫非凡人。

鬼道存续两百余年,逃难者纷纷从此而过,十不存一。

有一道士修行多年,怜悯百姓多艰,选择破鬼道大阵为应劫之法。

有一书生性格奇崛刚硬,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杀死阴君。

本文将讲述二人在阴君鬼道的故事。

1

干燥的夜晚,风吹沙走,天光暗淡。

一个老道独坐山前,他闭上双眼,他漆黑的影子睁开眼睛,荒凉的星空在双目中缓缓旋转。老道伸手在沙石地上画下星轨的走向。

天下算术,他居前五。

但是现在不行,星轨忽如轮转,蜕变为诡异的漩涡,越来越急。

影子一颤,即刻闭上双目,老道慢慢睁开眼睛,眼角渗出血。

地上的星轨画了十之一二,所卜之事只得一鳞半爪。

欲破山中大阵,必得二人相助。

一个七窍有缺,一个四肢不全。

他还需要静静等待。

2

太阳太亮,天空惨白,地平线堆积如山的云朵反而闪着灿灿金光。

焦躁的蝉鸣如巨浪、如响雷,渺小的人只能低头赶路,汗如雨下。

一个书生驻足休息,眼前草木深绿如墨,两山夹小道,道上散落的白骨被舔得干干净净,恍如白璧。

这样的尸骨不像是罹难人的遗物,倒像巧匠仔细打磨的工艺品。

他见怪不怪,抹汗、饮水,准备继续前行。

“站住!”仿佛一声霹雳。

书生循声望去,一个灰头土脸的老道盘腿端坐于山壁右侧,面黄肌瘦、身形瘦削,几与周遭颓败的老木枯藤融为一体。

“前面的路有鬼。”

书生抬头看一眼明晃晃的太阳,又看一眼老道,然后放了一皮囊的水在老道身前。

“你不怕?”

老道的食指从破旧的长袖中缓缓伸出,指向对面阴冷的山壁。

书生顺之一望,四个篆刻于山体的字渐渐显山露水。

笔锋枯瘦、干冷,正是“阴君鬼道”四字,细看之下仿佛有森森鬼气扑面而来。

“鬼道者,死路一条、生人勿近,懂了吗?”

书生近前凝视这四字,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再题四字——心恶,字丑。然后摇头哂笑,健步离去。

他的字迹捭搁随意,比鬼道四字更加孤冷,确实更胜一筹。

他在笑谁?笑他人痴癫,还是笑自己无知。

这是什么人?

老道不想他平白送了性命,急忙要追赶拦截他,但是一骨碌爬起来又摔倒了。

他盘坐十五日夜,双腿早已麻木脱力。

叮咚一声。

老道右手穿戴两个草环,环上各有一颗流珠,有一个流珠突然开裂,掉到地上。

老道一惊,他是有缘人!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粉色骷髅从山阴处凭空蹿出,狠狠瞪了老道一眼,悄悄跟上书生。

3

高大的山脉横行,隔断南北,通行的捷径仅此一道。

百里路,不长不短,却难渡如无舟之河。

北斗星群在空中闪烁,满山的怪石化作憧憧黑影,无风无露,炎热如蒸,书生择一高大平坦的石头而卧,以天为被。

大概累极了,不消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红粉骷髅躲在十步以外的巨石背后,从石头底下取出一副人皮,笨手笨脚地穿戴一新。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尘阙)

“喂。”

一把干涩衰老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美女,你胸太平了。来,垫垫。”

骷髅人以为遭人埋伏,惊恐地转身,发现是这不入流的方士,她长出一口气以定惊。

老道毕恭毕敬地呈上两个骷髅头,“来,垫垫胸,锦上添花,否则不够迷人,呆头呆脑的书生未必上当。”

“臭老道,你徘徊月余,到底进来了。虽然你不怕我的勾魂术,但是鬼道有六道关口,每一处都有恶鬼把守,你见不到阴君的。”

老道点头哈腰称是,“不管如何,还要第一美人多多照拂”。

骷髅倨傲地接过两个骷髅往人皮里一塞,拉好皮。

一个丰乳细腰的绝代佳人活灵活现,幽香扑鼻。

“实话实说,你没有被我迷倒?”骷髅变出一身白衣,捧了捧胸,面露志得意满的神气。

“不敢不敢。您这美貌,沉鱼落雁吓死人。老朽不敢有染指之心。”骷髅的骨粉飘飘洒洒,老道捏住鼻子、汗颜摆手。

此骷髅鬼害人全凭勾魂之术,饶是本领通天,一动色心也难逃一死,若是柳下惠,即便手无缚鸡之力,他也不能害你性命。

“呸,真不是男人。”骷髅大摇大摆地走向书生。

呸,就你是真男人,死后还要男扮女装,假扮艳鬼索人性命。

老道想到骷髅的本相是一个扭捏作态的抠脚大汉,就不禁欲呕。

“公子,公子。”骷髅化作的美人轻轻叫唤,书生迷迷糊糊瞧了一眼。

他心如明镜,荒郊野岭如何有女人,不过是鬼魅罢了。他假寐,手悄悄摸向怀中匕首。

没有想象中的惊鸿一瞥,恍惊起而长嗟。这是对他的美色最大的蔑视!

一个对他的美色无动于衷的人?他不信!

书生所卧的岩石有五六尺高,他踮起脚拉扯书生的裤头,豪迈地开门见山,“公子醒醒,醒醒,夜里风凉水冷,奴家想和你依偎取暖!”

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但是如果遇见一个鬼怪上下其手,重点袭击又该另当别论。

书生终于不胜其烦,骤然起身严厉地瞪着眼前的白衣美人。

只见他满脸不悦,似乎在说“你有病吗,这么热的天,还冷!”

骷髅美人对他抛媚眼,洋溢风华绝代的自信。

他拂手,示意她走远一点。

“公子,公子,你认真看奴家一眼,就一眼。”骷髅愤愤不平地脱衣服,姣好的身材一览无遗。

他施展法术,迷人的轻烟薄雾悄悄升起,使人以为置身仙境,烘托得他更加美丽。

仙魔妖鬼人,见过这张人皮,没有古井无波的。

骷髅鬼那么自信,仿佛可以和月亮争辉。

白晃晃的月光变得朦胧迷离,书生冷眼瞧这裸女子,一张俏脸,脖子粉嫩如初雪,确实诱人,只是胸前挂着两个骷髅头怎么回事,实在恐怕又可笑。

“公子微微一笑,可是为我们两情相悦吗?”

这鬼物做戏扭捏,将情欲高涨的羞涩演绎成急不可耐的窘态,书生莫名被戳中笑点,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从石头上栽倒。

骷髅被笑得心里发憷,“我只吸阳气而已,疯病应该不会传染吧。”

“公子莫要激动,保重身体。奴家这就来睡了你。”骷髅扑向他,痴缠如飴糖状。

但是他还在笑。

一个活人的笑声和一个骷髅嘎吱嘎吱扭动躯壳的声音在夜间回荡,显得诡异滑稽。

老道不知何时爬上书生睡觉的石头,骷髅背部朝天,所以书生见得老道,骷髅见不得。

书生要把女人推开,奈何此物扭作一团,好似在他身上系了一个死结,越用力缠得越紧。

他连匕首都摸不出来,真是急死人了。

老道作唇语,是一个“拔”字,然后用手戳了戳自己的屁股。

书生眼中露出刀一般的寒光,好似在说“你个淫荡老道,居然敢羞辱我。”

“哎呀,蠢货。”老道捂嘴以免又发出声音。

老道再作唇语,“拔”、“骨”,又戳了戳屁股。

书生思索片刻,又挨了骷髅几个湿漉漉的热吻,方恍然大悟,手摸上骷髅的背,慢慢摸到屁股。

“公子总算开窍了,春宵苦短呐,你手再重点,奴家喜欢强人。”骷髅娇嗔地说道。

但是书生的手很快摸到了骷髅的龙骨。骷髅隔着人皮突然流出了冷汗。

“公子手搁错地方了,奴家的屁股要再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肉多。”骷髅心中暗自叫苦。

书生掐紧龙骨,骷髅转为哭腔,“奴家肠道顺畅,不需要公子帮忙疏通啊!”

一声惨叫响绝山野,龙骨连着整条脊椎被书生抽出,人皮和骨殖萎靡一地。

4

老道收捡骷髅鬼散落的骨头,逐根插在土里如排兵列阵般,最后用三角形般的骶骨撑起骷髅头。

骷髅头甚为不悦,“你能否找一根大腿骨把我撑起来,这块骨头乃贴近骨盆的羞耻之物,如此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人家觉得好害羞。”

呸!

老道一脚踢得骷髅头三百六十度打转,“少给我装。骨盆?你一男的,羞个屁。”

书生恭恭敬敬对老道施展大礼,但是由头至尾不发一言。

此时天已微亮,一抹幽蓝的颜色逐渐驱逐黑夜。

老道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是一个哑巴?哑到被鬼压也无法呼救。”

书生用手比划了几个字,老道猜到大意是“我对这个世道无话可说。”

后知后觉的骷髅头忽然反应归来,不服气道:“你才被鬼压,你全家被鬼压。老娘那是以身相许。”

老道烦他,右手一晃,骷髅鬼的整条脊柱骨被狠狠甩向远方。

片刻之后,传来一阵野狗的欢叫。

“从此以后,你脖子以下全是腿,开心了吗?”

骷髅头蹦起来要咬老道,被老道一脚踩进尘埃里。

“你还要往前走?”

书生点头。老道像一个相交多年的老友,熟稔地搂住他的肩膀,指向远方,“你看。”

前方有山,山形无奇特之处。

书生摇头,不知道要他看什么?

老道尴尬,“忘了你是肉眼凡胎。你有钱吗?”

骷髅头狂叫:“呦呦。狐狸尾巴落出来了。江湖神棍都是这样的,现在骗钱,等会儿就要骗色了。”

书生从怀中掏出所有钱财,不过数十铜板,双手俸给老道。

老道只取其中一枚,把书生拉到白骨阵里,“来,你看。”

铜板外圆内方,符合天地造化之理,书生透过正方形的孔洞管中窥豹。

千山万仞竞相簇生,山形前低后高,如一头前爪压低,脊背高高拱起,准备扑食的下山猛虎。

山色层层叠叠,一层水墨一层青、一层幽蓝一层红,颜色之中隐隐透出磷火般的光亮。

一个妖异的世界。把铜板放下,山是普通的山,好像馒头堆成。

“这就是鬼怪聚集的凶煞之气。前路凶险无比。我等最好结伴而行。”老道言辞恳切。

“看吧。我说中了吧。现在骗你一起上路,晚点就下药迷晕你劫色。”

“不要听这骷髅头胡言乱语。”

骷髅头叫嚣:“那你干嘛非得和他结伴而行。”

老道露出手腕,“我手腕上有两根草链,串之以珠,当遇见能助我收伏阴君的有缘人时,珠子就会开裂掉落。”

书生的目光被吸引,两根草链嫩绿,仿佛有生命一般。

骷髅头故意拆台,“助你?有缘人怎么助你,当替死鬼吗?”

老道语塞,想了许久,吞吞吐吐,“这个算不出来。或许只要陪着我就可以了。”

骷髅头气焰嚣张,利用老道分神之际,从他脚下挣脱出来,跳到书生肩膀上,“陪着你就可以。哈哈,哈哈。哑巴,他要你当吉祥物。你答应吗?”

咔擦——

老道手上另一颗珠子也掉到了地上。

他惊愕地盯着骷髅头,“难道你就是第二个有缘人。”

骷髅头有点慌,“你不要装神弄鬼,我可不当吉祥物,帅哥,救我。”

骷髅头借机亲了书生的脸颊一口。

书生对着两个人终于失去耐心,他把骷髅头紧紧抓在手里,递给老道,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老道还要说什么,书生以背示人,果断地摆手拒绝。

他才不和这两个神神叨叨的傻瓜一起上路。

老道知道强求无益。他观察书生,那单薄的身姿本应望之如随风的流云,逐波的浮萍,文文弱弱,不堪一用,但此刻在暗淡的天光里却如同寥寥几笔的水墨人物,显得无比的孤独而挺拔。

老道手指一弹,手中铜板支离破碎地散落一地,对应稀稀落落的星光,斗折蛇行,如断剑北指,明灭有异色。

“此人竟然有如此凶狠的命途。怪哉、怪哉。”他自言自语。

他应劫以来,法力受到限制,凡所算皆只能管中窥豹,得知一二。

这个人可以助他破阵吗?

一卦错,此劫难渡。

5

老道腰间有三物。

一个葫芦,巴掌大小,葫芦里的水似乎兑了酒,有一点芳香刺鼻的味道。

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一堆符箓。

一个骷髅头,他被老道用一根墨线从鼻孔中穿过,吊在腰间。

吊儿郎当的老道喝着水,走起路来像一个醉汉,慢慢悠悠,不知不自觉就走到地势低洼的谷底。

骷髅头抱怨,“该死的老东西,你把我当牛吗!你快放我走。”

“鬼物被阵法束缚在此,无法轮回,难道你不想逃离?”

“我只想咬死你。”

“怎么还看不到书生?”

“你担心他做什么。他也不是什么善类。”

“此话怎讲?”

“第一,他不为美色所诱,说明他是铁石心肠。”

老道望骷髅头如望傻子,他又说:“第二,他衣袍右角有喷射的血渍,分属七八个不同的人,血渍有贵重中药味和油腻腻的味道,被杀者非富即贵。”

“你灵敏得像一条狗。”

“那是,不看看我在鬼道待了多少年,什么人什么鬼没见过。不对,你才是狗!”骷髅头骂骂咧咧。

一张符塞住了它的嘴。

老道抬头望天,怎么山越来越高,太阳越来越小,却越来越晒。

“这是哪里?”老道有点不详之感。

骷髅头嘴巴被堵,眼睛还在转溜,他可是一个闲不住的人。颠簸起伏一阵,他嗯嗯啊咦地挣扎起来。老道拔出塞在骷髅头嘴里的符咒,“好像不对劲。”

只听得骷髅头惊魂不定道:“往回走。快!此谷名“枯苗望雨”,乃溺鬼所在!”

“现在并非雨季,日头猛烈,溺鬼当夏眠吧!”老道一边说话,一边狂奔,两不耽误。

“此乃鬼道!焉能常理揣度!”

话音方落,二人眼前一黑,脸上“啪”的一声,如遭人唾面。

“何方妖孽,胆敢作祟。”

一道闪电划过,天地空明,万物乍现。

老道才发现不是眼睛被遮,乃黑云如巨浪一般席卷天空,日月无色。

雨滴,大如珠玉,重如珠玉,在黑暗中如一张稠密的幕天席地的珠帘。

老道急忙躲到一株巨树之下,巨树的枝丫都被压弯了,只见他表情凝重,掐指一算,“坏了。”

骷髅头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担忧地看着老道。

“我忘记带伞了。”

“滚!老子没有闲工夫和你这妖道扯淡,再过片刻此地就会积水成湖,无路可退了。”

“没有带伞可是大事。”老道从布袋里掏出一堆符咒,黄纸黑字,糊成一片。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不做防水措施?天啊,你是什么道士?”骷髅头绝望地嘶吼。

水没过老道的鞋面,涨势之急出乎意料,离开此谷有十多里的路,已然来不及。

“你说那书生走到哪里了?”老道忽然担心起他。

“收起你不合时宜的关心,想想我们怎么办!”

积水转眼没过膝盖。水面起伏,开始零星地翻滚气泡——有人在水中吐气。

“还剩两张避水符,可于水中如履平地。”老道一脸不幸中的万幸。

水已经没到胸口,骷髅头开始呛水,焦急地蹦蹦哒哒,“快给我一张!”

“一张我用。一张留着救那书生。”老道本以为书生命硬,不会轻易丧生,谁知道这阵法开局就如此大手笔,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老道将一张符贴在额头,一张符纸藏于怀中,鱼跃入水。

水冷刺骨,透亮洁净,绿树红花好似陶瓷的雕塑,谷底犹如水晶宫。

“救命,救命!我是旱鸭子……”骷髅鬼在被水彻底淹没前发出一声呼喊。

等到他再睁开眼睛,水积得有两三丈高,大雨停止,疾风生浪,白昼如夜。

“原来我不怕水啊。”骷髅头惊叹一声,水很快从头骨的各个孔洞排泄出去。

“你死得只剩一个头盖骨,当瓢子用还会漏水,怕什么淹?”老道没好气道。

水中白色人影鱼贯而行。他们的鳞片有夜明的效果,全靠他们照亮这个地方。

只是他们红色眼珠仿佛永远不能休息似的仇视整个世界。

他们回头瞪向老道,冰冷幽暗的水里,冰冷的红宝石,妖气森罗。

据说法力高强的人下棋,纵横之间连棋子都会获得生命,老道突然觉得这些眼睛就是阴君的棋子。

“你说为什么他们的眼睛是如此渗人的红色?”

骷髅头抱怨,“大概水里泡久了得红眼病吧。你快随便拿个符纸遮住我的眼睛,我不要被传染!”

密密麻麻血红的眼睛闪出杀气,水波搅动,暗流横行,溺鬼扑向他们。

“你个蠢货,不要当面说人是非,尤其不要惹那些喜欢打群架的,不懂吗!”

老道抱怨归抱怨,但是水性当真好,犹如一条光滑纤细的海鳗,从众鬼群殴的空隙中气定神闲地钻了出来。

那群鬼还在不知所以相互撕咬,血散得如幔如帐。

“书生可在?”老道极目所至都是溺鬼,哪有活人的踪迹。

几声尖锐的哀嚎划破天际。

众鬼像受到了某种召唤,发狂地向一处集结,甚至对老道和骷髅头视而不见。

“好像杀猪的声音,而且还是一个生手在操刀。”老道分析声音的来源,决定悄悄尾随溺鬼,一探究竟。

“我们乘机快跑!你干什么!找死吗?”

老道随手拿酒葫芦塞住骷髅头的嘴巴。

6

水中几棵大树鹤立鸡群,树干至少需要六七个成年男子才能合围,虽然被淹没十之七八,但部分粗壮的枝干仍然暴露水上。

水中溺鬼以大树为圆心围成一圈,以肚皮为鼓,击腹歌唱如出殡的哀乐。

书生鲜血淋漓地斜倚在树干上,手持一把锋利的匕首,挟持一个溺鬼。

此溺鬼与其他溺鬼不同,其它溺鬼更像畸变出四肢的鱼类,她的身材较为修长,尚有毛发,五官可辨,生前或许是一个大美人。

双方陷入了僵持。老道和骷髅头在他们附近。

“那个胖女人是溺鬼的首领。”骷髅头悄悄告诉老道,“我们趁乱快跑。”

既然是首领就好办了,老道心里有了主意。

“让开!”他声如洪钟,众人纷纷侧目。

“我认识他,我来调停!让他放了首领。”

众鬼迟疑。树上的溺鬼认识骷髅头,她声如刮铁,声调却很温柔,“让他们上来。”

一条道让开,老道上树,包围圈重新合拢。

骷髅头发现书生的衣服被撕破,有伤口外翻皮肉,又看到几个被杀伤的溺鬼挂在树上,不禁称赞道:“天啊,好性感。你是用美男计诱杀他们的吗?”

老道白了骷髅头一眼,问书生,“怎么做到的?”

书生的左手臂受了伤,血还在流淌,三四道伤口触目惊心。

溺鬼的首领替他回答,“我们原本在水中守株待兔。但是他以匕首自残放血,引诱我们上树。”

骷髅头忍不住奚落她,“你们在水中力大无穷,离开水就如同无力的三岁幼儿,还敢找死。真是呵呵了。”

“他人长得好,血又甜。”溺鬼脸色娇羞,惹得骷髅头忍不住破口大骂。

老道惊讶书生外表之下的冷静和暴烈。他盯着书生的匕首,凶光四射,想必断送过不少人的性命。但此类凶器的缺陷是每降妖伏魔一次,煞气就减少一分,最后会沦为寻常刀刃。

书生大概通晓此理,所以他没有尝试杀出重围,而是伺机捕捉首领。

“他放了你,你放了我们。”老道尝试和溺鬼谈判。

“我提过这个建议,但他不信我。非要挟持我离开此谷,我也不信他,怕他最后杀害我。”溺鬼解释。

老道望向书生,书生摇头,他握刀的手一紧,溺鬼的颈部流出血。

水里的溺鬼又开始唱歌。

“他们是死了谁吗?这么开心。”骷髅头怒道:“我都耳鸣了。”

首领说道:“溺鬼死状恐怖,因而喜欢貌美之人。最美如我被推举为首领,其实并不重要。所以我一死,下面那人即刻会取代我。到其时,你们都不得好死。”

众人顺势望过去,水下一个溺鬼,头顶有三条毛,其他人都是秃头。

哈哈。好美啊。

老道和骷髅头大笑,书生憋不住也笑了一声,手一抖,溺鬼的颈部又多一道口子。

“你的手小心点好吗,溺鬼没有耐心,僵持下去,他们定不会管我死活。”

骷髅头说:“我知道你们有一件宝物。不如以宝物担保。放了你,你再放我们。”

老道附和:“如此甚好。”

首领沉思,良久之后,她冲天高呼一声,“上酒。”

7

一个溺鬼下潜,再浮出水面,头顶一个密封的酒埕,众鬼虔诚对酒埕朝拜。

“此酒,乃溺鬼的宝物。我以之担保,必言而有信。”

老道问她,“何酒,如此珍贵。”

首领朗声说:“此酒名‘希望’。”

众鬼闻声哭泣。

“二百年前,阴君驱赶我等把守山谷。但此地干旱,我等痛苦不堪,不愿忍受。阴君便许我们名为‘希望’的酒三埕。只要我们愿意共饮此酒,就能立地解脱,一同轮回转世。”

道士远观这酒埕,埕壁薄弱蝉翼,酒色流光溢彩,好似一件奇珍异宝。

他笑了,“有意思。既然如此,为何还滞留在此。”

“此酒醇美举世无双。尝过之人都生占为己有之心,彼此争夺,我们因此打破了两埕。你说此物珍贵否?”

“成交!”老道“噗通”一声入水。

酒上树,溺鬼首领被书生一脚踹入水里。

“把路让开!”骷髅头大吼。众鬼你看我,我看你,换了一支曲子,喜庆热烈。

虚弱的首领被鬼众托出水面,她变卦了,“此酒虽然珍贵,于我等而言又如毒药,不如人血鲜美。”

骷髅头刷一下脸都白了,但是老道和书生都不动声色。

“臭道士和骷髅头,你们把少年郎推下水来,我放你们前行。”溺鬼重新提出条件。

“男人婆!你说话不算话。我们怎么信你。”骷髅头问她。

“娘娘腔。我说话算话!”

骷髅头回首,书生退无可退,目露寒光,握紧匕首,防备他们二人。

“为什么非得要他的命?”老道问他。

“水里寂寞,需要人陪。”

“这个骷髅行吗?”老道五指抓起骷髅头,“好歹也是一个男人。”

“他也算男人?”

骷髅头怒道,“那这个臭道士你看如何?”

她轻轻一瞥老道,然后垂头低眉,望着水面,掩嘴而笑。

“你什么意思!以貌取人?”

“道长不要记挂心上,长得好笑不是你的错。”

“就你长得美,你全家都长得美。”

哗哗的雨声又响起来。

首领声音低沉,“你们不从,我们可以等到大水将此处彻底淹没。嘿嘿。”

“我可以让你们共饮此酒。”

首领摇头,“不要企图欺骗我。我生前的经验证明,长得丑的男人说的话同样信不过。”

老道用力一拍酒埕,埕壁出现轻微的裂痕,众鬼惊呼。

老道揭开酒封一角,仔细嗅了嗅。

“此酒,天上酒,乃天兵出征时专门饮用,生时可高昂士气,死后能魂兮归来。天兵私下称其为‘魂归故里’。只是天上酒,至阳之物,岂是至阴的鬼怪难能够染指,故而你们一饮此酒会癫狂。而我,有办法让你们顺利喝下仙人酒。”

众鬼交头接耳,他们觉得老道说的玄而又玄,但是内心被打动了。

有掌声。

首领严厉地环视众鬼。

又有掌声。

“放走他们,我留下来助你们饮下此酒。”

掌声雷动。

首领骑虎难下,“道长好厉害,丑陋之人果然得多念书才能令人刮目相看。”

“丑得过你。”老道骂他,得人心者,自然不怕权威。

骷髅头看到书生的手不知何时藏于身后,第一声、第二声掌声都是他拍的。

老道靠近书生,解下腰间的骷髅头绑到书生腰间,然后握住书生的手,将最后一道避水符交给他,悄悄嘱咐道:“我并无把握。此符可避水,你们趁机逃走。如果我死了,记得永远不要再涉足阴君鬼道。”

老道湿润的手怪异,皱巴巴的皮肤似乎没有紧贴血肉,书生联想到病树的树皮,看似完整,其实里面已经萎缩了。

书生用力紧握一下老道的手,一股柔软和温热的感觉传来。

老道吃疼,若有所思地瞪他一眼,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似有明亮一晃而过。

“快走。”

书生和骷髅头跃入水中,水纹缓缓向远处散开,波浪荡漾的声音越来越小。

8

老道捧酒坐下,众鬼缩小包围圈,犹如众星拱月。

“阴君果然是一个有意思的妖怪。要绝望沉沦之人将希望分享他人才能得救。”

“不知道长如何搭救我们。”

老道笑得比哭还难看,“说易也易,说难也难。仙人酒至阳,必须由凡间法力高深或心智坚定之人含于口中,调和阴阳,再逐一喂予你们,才不至于让你们发疯。”

溺鬼首领难过地捂脸,“道长,你是说你要嘴对嘴喂我们吗?你长得这么丑,我很难接受和你发生亲密关系。你们能接受吗?”

众鬼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没有人想答应,也没有人敢拒绝。

“滚!滚!滚!你们不照照自己的样子,老子肯喂你们就不错了。”

众鬼低声哭泣。

首领叹了一声,作出一副任人蹂躏的模样,“我等闭上眼睛就当被鬼压了吧。”

“压你妹!”老道轻酌一口酒含于嘴中,然后将酒埕交予旁的一溺鬼。

酒味醇厚,清冽诱人,老道顿时血脉膨胀,头热欲裂。

“就从我开始吧。”溺鬼首领捂住眼睛默默涕泪,脸蛋散发出的恶臭在空中萦绕。

老道迟迟吻不下去,溺鬼突然睁开眼睛,红色眼珠掉了出来,老道惊得一口酒下咽。

糟糕了。此酒迷魂,有几人能清醒抗拒。

老道冲出水面,伸手去夺那酒埕。他失败了,众鬼哀嚎,如猫夜哭。

溺鬼首领怒道:“骗子!把他抓住。”

老道如癫似狂地追逐美酒,众鬼拉成人网,不断收缩,慢慢将他制住,纷纷张嘴来吃他。

啊!老道突然狂吼一声,吓退众鬼。

只见他摸向臀部,牙齿带血的骷髅头从水里被捞起来。

老道清醒过来,他听到骷髅头带着哭腔,“疯子,偏要拉我回来送死。”

书生如蛟龙出海,夺过溺鬼手里的酒埕,豪饮一口,将酒埕抛出。

众鬼蜂拥去抱住酒埕,生怕失掉最后的希望。

书生就像一尾喜欢追逐波浪的海银鱼般神出鬼没,他突然抱住溺鬼首领将之拖入水中,深深一口。

众鬼惊愕,待到二人出水,溺鬼首领依然如痴如醉,舌头挂在唇边,两个眼睛都掉了。

众鬼急忙排队靠近书生,一激灵鬼双手将酒埕奉上。

他们的春天到了。

溺鬼九十有九,一埕酒刚刚好。等到他们都饮下此酒,水慢慢地退潮,土地和青草露出水面。他们渐渐恢复到死前的模样。溺鬼首领率众拜谢他们。

她生前居然真是一个美女子,明眸皓齿,姿态婀娜。

骷髅头跳到老道肩膀上,“你可有后悔?没亲她一口。”

老道摇头,“亲她一口,你不看看后面还有几十个男人排队等你亲。”

她起身走到书生跟前,“公子,你我一吻定情,来生我定还要投胎成女子来报答你。”

书生嘴唇红肿,两眼发昏,连连摆手拒绝。

老道将书生护到身后,“尔等快去投胎吧。下辈子的事情谁知道呢,万一你投胎做一条蚯蚓,阴阳同体怎么办。”

她瞪了老道一眼,“丑八怪,我等投胎还要等到云雾散开,月光高照。你着急什么。”

“那你准备一个好姿势堕入地府吧,否则小心脸着地。”

忽然一声咆哮,然后有腥燥的臭气传来,老道望向斜前方,一只黄底黑纹的老虎盘踞在一块湿漉漉的巨石之上,骨瘦嶙峋,两眼如灯,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它又咆哮一声,震耳欲聋,可裂木石。

妖异的一阵狂风平地而生,云雾渐薄,隐隐透出金光。

“糟糕。”老道大声疾呼,“风虎相感,云气变化,溺鬼快逃。”

来不及了,云雾像大幕一样突然被全部拉开,火热的骄阳炙烤大地。

“阴君!为什么骗我们?”溺鬼们惨叫,化作一滩血水,魂飞魄散。

老道欲冲向老虎,它轻轻一跃,回头咧嘴笑,入山林无踪。

骷髅头哀悼,“溺鬼不能见天日,见之则死。好不凄凉。”

“砰”的一声。书生双目圆睁,好不容易救下的人这般烟消云散了,不觉又气又冷,毒火攻心,两眼一黑,一头栽倒。

老道摸了摸他的心脉,“仙酒虽然至阳,但溺鬼阴毒太甚,他体内阴阳失调了。”

老道看向骷髅头。

“我?我作为一个鬼,还四面漏风,你叫我咬人可以,可没有阳气过给他。”

老道又看书生,虽然长得俊俏,但毕竟是个男人。

“不要拖拖拉拉,修道之人眼中怎么能有男男之别。”

骷髅头跳起来按住他的脑袋,老道和书生很快就嘴对嘴。

片刻之后,书生睁眼,老道小小的充满抵触的眼睛和一张大嘴映入眼帘。

他猛地推开老道,开始呕吐,原先不慎饮入的酒水和鬼毒为之一空。

9

只有一条路。不得已结伴的三人各怀心事。

“被老虎看到和你们在一起,真是麻烦。”骷髅头抱怨,心里想着要不要干脆做个鬼道叛徒算了。

“那只老虎是谁?”老道想起溺鬼之死,眼中有杀气。

“爱谁谁。”骷髅头扯开话题,“喂。哑巴。我有一个问题很好奇。”

书生在前,他们两个人在后。书生回头盯着趴在老道发髻上的骷髅头,双眉皱得像起伏的山丘。他大概知道骷髅头狗嘴吐不出象牙。

“老家伙帮你吸毒的时候,舌头好像伸过去了,你有感觉吗?”

书生浑身一抖,闪到一旁,一手扶树干呕,一手挥舞示意他们两人有多远走多远,不要看见他们。

“臭小子,老朽还没嫌弃你呢。你以为就你会吐。”老道把骷髅头从头上揪了下来,翻过来要朝里面呸一口。

“死老头,你把我当作遮阳帽我忍了,敢把我当痰盂!你就死定了。”

两个能说话的,一个不能说话的,顿时吵成一团。

远处,一个黄衫男子站在阴凉的影子下眺望这吵吵闹闹的三人,不禁冷笑,“去吧,砍下他们的头。”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尘土飞扬,一个巨大的鬼怪阔步前行,阴凉的影子原来是他的投影。

阳光晒到黄杉人脸上,一对三角眼炯炯有神,鼻翼圆润,面部肌肉几乎都是分明的块状,显得刚毅硬朗,又略带阴鸷。

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如登天梯。

老道士前车之鉴,忙问身在何处。

骷髅头一脸不屑,“此峰名“债台高筑”,是一个傻子把守。”

他们看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巨怪,身高一丈二,手持七环大铜刀,立于狭窄的道路中间。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大概如此。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死后好有个记录。”他声如擂鼓,吐气如风。

他身旁一面石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人名,不下数百。石壁上停着许多漆黑怪鸟,鸟首都埋在翅膀之下,似乎没脸见人。

“魏道人是也。”老道拱手答他,一边悄悄问头上的骷髅头,“这是什么鬼怪?”

哼!骷髅头不理他。

“你呢?”巨怪瞥一眼书生,居高桀骜。

书生最烦无礼的屠猪宰狗之辈,抬头对视却毫不理睬。

“你呢?什么名字?”巨怪发问,刀尖落到地上,杀气腾腾。书生还是不理他。

“竖子!难道不怕我手中刀。”巨怪暴怒,口水喷了三人一身。

“别吵。”老道把脸一抹,不胜其烦道:“他是个哑巴。你要能让哑巴说话,便胜过扁鹊再世了,何必做着拦路打劫的买卖。”

巨怪一时语塞,良久冒出一句,“不,不,不好意思。不知道你有残缺,得罪了。”

没想到一个鬼还知道礼让残疾人,书生对他刮目相看。

书生以衣襟上的口水沾湿手指,在石壁上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

“不好意思。我不认字。那些名字都是它们帮我刻上去的。”巨怪惭愧地摸摸后脑勺,眼光落在怪鸟身上。

一个目不识丁,一个口不能言。

书生无奈一笑,轻轻拍打巨怪的腿,不知道是示好还是同情,继续前行。

“就这么过去了?”老道欢喜地低语,脚下抹油,也想不动声色地脱身。

巨怪的大刀一横,像堵墙拦住去路,刀身比铜镜还要明亮。

“欲从此路过,留下人头买路。”

“书生过的时候你不说,道士过你才说。你是职业歧视吗?”老道跺脚拂袖,像泼妇骂街。

“读书人的头有知识、有文化,留着有用,道士的头装着骗人的东西,留着没有用。”巨怪像傻子,傻子可不怕泼妇。

“靠。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留下人头买路是吧。”

“对。”

“那好。”老道把骷髅头摘下,放在地上,“奉上人头一个,爱砍砍吧。”

他双手并用,猛地推开刀,脱身离去。

巨怪看着骷髅头,骷髅头怒道:“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吗?”

巨怪举刀要砍,不知从何下手。

骷髅头瞪他,“砍不砍,砍不砍?不砍我走了。”

骷髅头如脱兔一跳一跳向前,一边破口大骂,“你们两个王八蛋,等等我!”

巨怪还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像有哪里不对。

“此鬼甚怪。恐怕不是一般鬼物。”

骷髅头跳到老道身上,“此鬼生前是刽子手,若有人行贿,他便让犯人一刀两断,痛快一死。若无人行贿,要五六刀才砍断脖颈,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此欠下许多死人孽债,被冤魂索命,头裂而死,死后化作债鬼,胸大无脑,哦,是力大无脑,我们可打不过他。”

“他应该不会追上来吧?”老道拔腿就跑。

“债鬼不可怕,就怕讨债鬼。只是讨债鬼一般坐享其成,天气热的时候不现身。希望不要碰见他。”骷髅头又问,“哑巴呢?”

老道手指远远一个燕雀一般的黑点,“看不出他的脚步这么快!”

骷髅头顺势望去,只见平地生烟,一股黑气笼住燕雀的去路。

10

前路被断,一个无头鬼,身高五尺,撑着一把黑伞,伞大得像一朵乌云。

书生比手画脚,示意无头怪让开。

此鬼无头、无语,手松开伞,伞飘在他光秃秃的脖子上,然后他也比手画脚,大概是欲从此路过,留下人头买路的意思。

书生比划说有一个人头在后面,片刻后自动送货上门,现在麻烦先把路让开,他要赶路。

无头怪又比划,不行,他不是什么人头都收的,必须漂亮,否则不要。

书生想起骷髅头连人皮都没有,骨质疏松且保养不善,表皮粗糙显老,恐怕无头鬼不满意。

于是他开始和无头怪讨论“何为美”这个深奥的哲学问题,想向无头鬼灌输“又糙又松才是美”的伪概念。

当老道、骷髅头和债鬼前追后赶来到时,书生和无头怪在烈日底下,手舞足蹈,表情多变,仿佛相谈甚欢,相当兴高采烈。

原本应该是前有黑烟拦路,后有债鬼穷追不舍的惊心动魄的局面变得相当友好、诙谐。

三人面面相觑,慌张恐惧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债鬼“哦”一声,扯开嗓子对天长啸咏吟,如石泉漱琼瑶,变成了惬意的背景音乐。

“我们不能输。”老道不甘其后地敲起骷髅头的头盖骨,发出低音鼓的声音。

骷髅头眉目低怂,仿佛生无可恋,“这个傻逼,难道不是应该抓紧时间跑吗?”

书生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们。

无头怪手舞足蹈,向天捶胸三下,然后伏地作哭泣状。

众人不解,债鬼说道:“他感慨自从死后,因为没有碰见精通手语的人,我又拙於言词,他很久没有辩论得如此酣畅淋漓了。”

“既然聊得这么开心,不如我们先行一步,不要打扰哑巴和你们的兴致。”骷髅头见缝插针,示意老道快走。

无头鬼捶地,大地如鼓,山峦轻轻摇动。

他手指向书生,腹中发出呜呜的怪音。

“决定了。无头鬼说,既然相谈甚欢,不如把头换给他戴戴。”

“戴戴?你以为头是帽子吗,说摘就摘?”道士惊呼。

“就你话多。”债鬼的巨手如潜龙出渊直扑老道。老道只觉怪风扑面,发髻摇摆,面门马上会被铁钩一样的手指钳住。

老道双脚一软,身子一矮,五指扑空,如巨鳄咬住旁的一大树,树干顷刻被掐碎。

“还发什么呆,快跑!”老道左手一个书生,右手一个骷髅头,夺路而逃。

“喂喂,好像人家只是要书生和你的人头,关我什么事?”骷髅头抱怨。

“那你滚!”

啪——

骷髅头被丢到地上,债鬼的脚掌犹如山坡滚落的巨石尾随而至。

砰——

骷髅头飞向辽远的山外山。

天边留下一句话,“没良心的老家伙,我们山水有相逢!”

老道向来自恃脚力过人,但跑到一半,书生嫌弃老道迟缓拖累,一把将之背起,沿着上行的山路负重狂奔。债鬼渐渐跟不上他。

没有人发现一朵乌云掠过天际,始终如影随形。

翻到第三座山头,来到山崖绝境,一条石头栈道勾连前路,只能容下半个脚掌,行人必须背贴着崖壁才有可能走过去。

书生放下老道,二人站山岗高处,他不累,但是太阳累了,暗淡的光线从万物身上缓缓退去,现在还能依稀看见群山起伏,云气涌动,但是再过不久,黑夜来临之后,漫长的栈道难以穿行。

必须停下来了。

书生极目远眺,落日与双瞳交相辉映,似有不知何去何从之感。

老道抬头见到一片乌云低垂,觉得奇怪。他蹲下捡一颗石子准备掷射过去。

“哗啦”一声,乌云突然散开,如被怒摔的陶器一样飞溅。每一片碎片,原来都是一只早前停在石壁上的那种怪鸟。它们的头不是埋在翅膀底下,而是没有头,漆黑的长脖子只剩一抹鲜艳的朱红。

它们疯狂围攻二人,啄、抓、撕、咬。

老道将装过符箓的布袋翻过来,袋子里绣着一道定身符,一阵青光闪烁,群鸟僵硬地跌落。

“我们有一盏茶的时间,再危险都得过这栈道。”老道握住书生的手。

“哪里跑!”债鬼现身,一刀劈下。

老道紧紧托住债鬼的手腕,但刀势沉重,“轰隆”一声,刀刃与地面平齐,老道整个人被砸入地里,刀刃距离他只有分毫的差距。

“束手就擒吧。砍了你们的头,我还会好好安葬你们的尸身。”债鬼步步紧逼,无头鬼紧随其后。

书生冷冷瞪了债鬼和无头鬼一眼,似乎责怪他们打扰他思考人生。

“莫逼我!”老道咬牙,紫烟从发髻上冒出,双目如火。

他反抗,举刀一寸,但债鬼发力,刀又向下三寸。

老道腰背下陷,百骸剧痛。

另一边,无头怪纠缠书生,不断来抚摸他的脸庞。书生接连后退,踩到崖壁,半个脚掌悬空。他回望一眼,山势虽非垂直,但相当陡峭,杂草漫漫,如此滚落必无生机。

无头鬼比划,让我们合二为一吧,灵与肉的结合。

书生假意呕吐,趁其不备,大嚎一声,纵身跳下去。

无头鬼冲到崖前,太阳在这一刻彻底被远山吞没,幽幽暗暗的陡坡,陷入混沌。

编者注:欢迎阅读《凡人笔谈之阴君鬼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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