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番外):阴君鬼道(中)
本文为《凡人笔谈》系列番外篇。前情请看《凡人笔谈之阴君鬼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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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杀我?”
债鬼温顺地给无头鬼按摩,一会儿轻轻捶肩膀,一会儿轻轻捏腰,无头鬼腹部发出愉悦的声音。
“你们这对狗东西,不过是相互利用,装什么情真意切。”
山崖陡坡,茂盛的草木之中,骷髅头一嘴死死咬住一根枯藤,书生五指扣住骷髅头眼耳鼻的各个窟窿。
骷髅头心里万马奔腾,被债鬼踢飞后,好不容易咬住一根藤条自救,又差点被从天而降的书生拖得滚落山崖。难道就因为他多嘴说了山水有相逢?
那么等他的嘴有了闲工夫,他一定要说:他要把哑巴给睡了。
山上的老道一直骂人。无头鸟栖息在各个枝头,他们嗜睡地流着口水。
书生和骷髅头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更粗的藤条借力,然后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挂在陡坡上。
“老神棍废话这么多久不怕被人撕烂嘴吗?”
书生点头,表示作为旁人都想撕他的嘴了。但略略思忖后,他伸手在骷髅头的头盖骨上写字,“或许他在提醒我们救他。”
“哈哈啊哈,头顶好痒。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个险地吧。”
书生掏出匕首对着他。
“好吧,我来作法。真是浪费了这专给闺房之乐助兴的布云之术。”骷髅头凝神聚气,一点灵异的火光在他空荡荡的头颅里亮起。
突然有诡异的雾罩山峦,一里之内,对面相逢不相识。
“如果我没猜错,他生前砍下了你的头。”老道盯着无头怪。
无头怪无头可点,也不想理他。
“生前仇敌,死后为友。你们两个人定有不可告人之秘。难道你们是一对怨偶,他活着的时候杀了你,但你死之后还心甘情愿陪着死了的他。啊,相爱相杀,好刺激。”老道口舌不停。
“你神经病吗,话这么多,不说会憋死吗?”债鬼露出恶相。
“对。我不说话会憋死。”
“刽子手一行有规矩,夜不杀人,等天亮我就砍你的头。”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砍人头,砍萝卜不好吗,砍藕也行啊,哪个不比人头脆,手感好。”
“我一点也不喜欢砍人头!”债鬼激动得握着拳头挥舞,“我活着的时候砍人头是为了谋生,死后砍人头,是为了还给那些曾经被我砍掉头的人。”
“你傻吗?砍新人的头赔给旧鬼,又拿谁的头来赔给新死人呢?”道士一语道破。
债鬼眨眼沉思,然后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账,什么时候他才能还完这些人头。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
他本是一个刽子手,刽子手有行规,杀人不过九十九,到了九十九就得改行。可是监斩官唆使他收钱办事,二人分账。他想转行的时候已经无法全身而退,砍过了一百个头。
坏了规矩,祖师爷不保佑,冤死的人前来索命,甚至在他身而为鬼后,仍不肯罢休。
因为鬼魅只在夜晚出没,为了躲避他们,他甚至练就白日行走,黑夜藏身的本领,但是他们又放弃鬼身,变幻为无头鸟于白日追击他。
他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他遇见阴君。阴君说,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比较难,就是入地府受九百年酷刑,然后投胎为畜生以赎罪。
另一条比较简单,可以不用入地府受刑。由阴君为他们居中调停,他们为阴君把守鬼道,等到双方冰释前嫌,就各自投胎。
债鬼选择了第二条路。
因为无头鸟们必须找一个头颅,躯壳完整方能投胎,而债鬼也必须还清债才可以转世为人。
唯一没有变化为鸟的无头鬼提议债鬼砍他人的头来赔给他们。
双方在阴君鬼道定下誓约,皆大欢喜。
债鬼在一旁数得口吐白沫。
“不用数了。”老道冷冷一笑,说:“你这是一个左手出右手进的买卖,无穷无尽,不休不止。”
债鬼仿佛受到雷击,木讷许久,然后问无头鬼:“他说的是真的吗?所以最后是你们挨个去投胎,我得一直杀人。”
无头鬼淡定自若,把意思明明白白、慢条斯理地比划出来,他作为无头鸟们的老大,他会等所有人投胎了才能投胎,他都不怕被骗,债鬼怕什么呢?
两个人说的好像都有道理。
债鬼世界观受到巨大冲击,脑子不够用了,孤独地坐在浓雾里继续痴痴呆呆数数。任凭老道讲到唇干舌燥,他都不再搭话。
12
“你为什么非得救这个讨厌的老道士。”骷髅头很不满。
书生在他头盖骨上写字,“他救过我,我不欠别人。”
“那你干嘛非拉上我一起。况且,你凭什么拿藤条拴住我的鼻子不让我走。我再说一次,我不是牛。”
书生又写字,“我没说过你是牛。”
雾太浓,视野极差。但是老道呱噪的声音就是最好的定位。书生把骷髅头挡在脸上,也扮作一个鬼,悄悄向老道靠近。无头鬼伏在债鬼身上睡觉,债鬼手抱着刀,两条腿压住老道。
老道骂得要喘不过气了。
“接着骂,不要停。”骷髅头靠近了老道,试图将债鬼的大腿搬开。
但这无疑是蚍蜉撼树。
“傻逼。”老道接着骂。
书生一不作二不休,阴森森地绕到债鬼身后,掏出匕首对准他的颈部。
一刀割过。老道和骷髅头目瞪口呆,都觉得脖子有一丝凉意。
“你怎么这么冲动,债鬼凶煞缠身,在鬼道之中是金刚不坏,武力第一。”骷髅头一边说一边想跑,但是他和书生之间还有一根细细的藤条羁绊。
毫发无损。书生的匕首果然不足以伤害债鬼。
债鬼颈部吃痛,暴跳而起,只是梦中乍醒,昏昏沉沉找不着北,一通乱吼。
“跑!”骷髅头大喊一声,连拉带拽扯着书生逃走。
老道脱离禁锢,跟着书生狼狈逃窜。书生在浓雾之中轻车熟路,绝不是常人能及。
骷髅头心头一惊,原路返回,那不就是回到那山崖陡坡的绝路。
果不其然。书生带着他们回到了此前跌落的山崖。前方无路,后有追兵。
唯一的路就是那条狭窄的石栈道。
老道对骷髅头一拜,“恐怕还要麻烦你了。”
什么?骷髅头一头雾水。
老道一手高举骷髅头,一手拉着书生,贴着崖壁缓缓通行。
半个脚掌在黑夜里凌空,真的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救命啊,我恐高。”骷髅头大呼小叫。
走到一半,传来债鬼的怒号,他个头高大,无法通过石栈道,用力捶着崖壁泄愤。崖壁一条裂痕慢慢爬向他们,脚下的栈道破损得更加严重,他们得加快脚步。
“不想一起摔成泥就咬住石壁。”老道勒令骷髅头。
骷髅头慌张地啃着崖壁上坑坑洼洼的土石,或者盘根错节的藤木根须,他变成三人保持平衡的吸盘。
好不容易通过石栈道,三人继续狂奔。
良久、良久,劫后余生。三人围坐,骷髅头很不高兴。
他不停地吐着塞在嘴里的土、石、草根。
“你们两个王八蛋,不对,等等,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老道随地捡一块方形的小石子,塞到骷髅头牙床上,“没事,就是掉了几个牙齿。以后更通风了。”
“没了门牙,我以后怎么微微一笑。你们赔我!”
书生不时回头张望,以确定没有人追赶。
骷髅头吐完杂物,痛定思痛,神情严肃地说道:“不出三日,整个鬼道成千上万的鬼怪都会以为我是一个叛徒。”
老道士躺在地上,“你本来就是叛徒,难道你不想离开鬼道。”
骷髅头继续说:“既然闯过溺鬼和债鬼两道把守,我也不想回头了,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但大家以后必须团结一致。”
老道若有所思地点头,“我同意。你们两个人于我而言绝不止是两只吉祥物。”
书生严厉地扫了他一眼。
骷髅头说:“先让我们说出各自的真实身份。”
书生在骷髅头上写道:“读书人。”
“道士。”
好敷衍。骷髅头不悦,“接下里说出你们此行的目的。”
书生写道,“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
他接着写,“与你无关。”
“无关?说好的开诚布公呢!”
老道按住暴跳的骷髅头,让他冷静下来,“你为什么不说说你是谁,目的是什么。”
“我,倾国倾城之美人,却不为天下人知晓。希望离开鬼道,使艳名冠绝天下。”
“真是个傻子。你这就叫开诚布公?”
“你说你的目的,不要惹我。”骷髅头咄咄逼人。
老道在地上写字。骷髅头不满,“少给我装哑巴,有话直说。”
他写了六字,“伏阴君、应天劫”。
仙魔妖鬼人,凡习一技出神入化,必定引起天妒,降下雷火击杀,此为劫数。
骷髅头表面波澜不惊,心里的算盘七上八下,需历劫之人必定法力高强,但是鬼道阵法里,法力越高受到限制越大,他又带天劫而来,万一天雷劈下还恐误伤旁人。
骷髅头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了。
“你擅长什么法术?”
“算术。”
“什么?”
“就是算命。”
“那剑术、棍术、刀术、拳术,或者房中术呢!”骷髅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算命先生不跑江湖骗钱,闯什么鬼道,伏什么阴君,应什么天劫。
“只晓得算命。而且现在受天劫影响,算得不准。”
骷髅头心凉如六月寒霜,他又问书生,“我看你出手又快又狠,你是不是擅长什么暗杀术这类的?”
书生掏出匕首在地上刻字,“书法。”
“算命?书法?书法!算命!你们两个人够了,我们才不要和你们两个傻逼结伴找死。当我刚刚说过的话是放屁吧。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们,我们分道扬镳了。”
骷髅头恶蛮地横躺到地上,翻滚着开始走回头路。
其实他只是找个借口,有利则合,不利则分。
书生也烦他,对老道比划,“救命之恩还过,我亦不喜与人结伴,就此别过。各自珍重,不要再见。”
“你发什么疯,哑巴的书法确实一绝啊。”老道训斥骷髅头,又挽留书生,“此路艰难险阻,我们三人恐怕合则生,分则死。”
骷髅头无视他,越滚越远。
老道又问书生,“喂喂,你确定是不再见,而不是江湖再见吗?”
三人作鸟兽散。
13
崇山峻岭的山路往往分叉无数,就像密密麻麻纵横的河网。但鬼道只有一个方向,所有山踪小径都要百川归海。老道很有信心,这两个人和他到底会殊途同归。但前提是大家都别死在半道上。
随着步伐的深入,树木逐渐绝迹,山体干枯,岩石松动。
天空变成一半泥黄、一半灰色,泾渭分明。老道抬头,那泥黄的一半天突然塌陷下来。
木结构的道观因年久失修倒塌的场景,在老道眼前一晃而过。
现实是铺天盖地的沙土板结成天花板一样的块状物砸下来,老道被闷声砸倒。块状的沙土应声崩散成沙子,足足有四五尺厚。
他被埋了起来。
一个皮肤干燥,腰背佝偻的妖怪戴着一顶硕大的斗笠站在沙土上。
这沙土不同一般,血从沙层下面慢慢冒出来,仿佛是从水里氤氲而上。
“就这么死了。好无趣。”斗笠人疏眉、小口、歪鼻子,目光有点空洞呆滞。
他欲转身离开,一只手从沙子底下突然探出来紧紧抓住他的脚。
“还没死啊。”斗笠人惊叹一声,手向天一指,天下又砸下来块状的沙土,其大、其重,超过第一次,足有数百斤。
砰——斗笠人头破血流,呆呆地说:“啊,忘记自己躲开了。”
握住他脚踝的手松了,他脚一抖,手彻底松开,可以离开了。
啪——又有一只手从沙土底下穿出来,紧紧抓住他的脚。
斗笠人顷刻失去平衡,五体投地,好不容易站起来,脸上血糊糊一片。
“早点死,早点解脱。”斗笠人又是呆呆一句,手向下一指。
松散的沙土应声重新板结,从沙状变为固体状,犹如千锤百炼而成的坚硬黄土砖。
只听得嘎吱嘎吱的骨头断裂的声音。黄土的底色里,红色的血液像植物的根系一样蔓延出来。
许多无头黑鸟突然冲进泥黄的天空,盘旋不去。
“该死!人呢,刚刚明明看到了。”债鬼肩上坐着无头鬼,手握大刀赶到。
他可是走了不少冤枉路,翻山越岭赶来的。
“我们各有领地,何故擅闯?”无用鬼推到一旁,让开路。
“无用鬼,我在追一个道士、书生和骷髅鬼。”
“阴君有令,我们行事以属地为准,你不应该跑到我的地方。”
债鬼拙于言辞,无头鬼迅速比手画脚。
债鬼鹦鹉学舌,“无用鬼。再多说废话,打死你。刚刚那个道士被你埋了吗?”
斗笠人露怯,喃喃道:“不要叫我无用鬼。”
可是他就是无用鬼。无头鬼腹部发出聒噪之音,空中盘旋的飞鸟扇动翅膀配合,尖锐难听。
他们就要嘲笑他。
此鬼生前乃老实无用之人,生性怯懦,事事被人占便宜,田地被邻里霸占、财物被抢,老婆被人调戏,孩子被打,他都不敢反抗。后来至亲都看不起他,他感慨人世多艰,便服毒自杀。
死到一半,将死不死,他害怕了又求救。
家人将其救回之后,厌恶至极,疏于照料,任由他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终于病死。
他死后怨气不散,化作无用鬼,游荡恫吓他人,后被人发现可以秽物泼洒驱赶,结果彻底失去容身之所。
直到阴君将他引入鬼道,借助阵法的力量使他的怨气变作遮天蔽日的沙尘,他似乎才找回了一点点尊严。
他与阴君约定杀人练胆,如果有一日沙尘被血色彻底染红,他便可以投胎重新做人,成为当世英雄。
“另外一个人呢,难道也被你杀死了?”债鬼追问无用鬼。
“我没有拦他。”
“为什么?”
“他手里有匕首。身上杀气很重。”
无头鬼走到他面前,腹部发出嘲笑之音,旁边有路他偏偏不走。
“把路让开吧。”债鬼替无头鬼说道。无用鬼再挪,恭恭敬敬地指向前方,“他在半个时辰之前已经通过此地。”
目送债鬼和无头鬼走远,无用鬼冷笑。
往往胆小无用之人更善于察言观色,只是缺乏践行的勇气。
他在心里嘲笑债鬼,无头鬼真的无头吗?
无用鬼准备先行离开,等到沙土里的尸体放干血,他再来收拾现场。
但是裸露在黄土之外的一双冰冷的手,突然又握住了他的脚掌。
无头鬼低头,“老道士,你又是什么人?”
14
骷髅头没有手,没有腿。所以他身轻如燕。一只受他胁迫的鸠鸟叼着他在天空翱翔。天上万里无云,他心情大好,如果有什么比平安还重要,那就是让所有男人拜倒在他石榴裙下。
但是那两个男人例外,他们都是傻逼。他要躲他们远远的。
至于那些说他叛变的流言蜚语,只要回到自己的领地就不足为虑了。因为鬼道阵法之中,各鬼各有所长,只要占据所属的方位,都无法奈何彼此。
所以他可以继续拦截闯入鬼道的人,上演佳人才子的戏码,总算不幸中的大幸。
可是百尺之下的密林里有一道光是怎么回事?
骷髅头还想看得仔细一点,铁制箭头擦过他的下颚,射中了鸠鸟。
“哪个瞎了眼的,想一箭双雕吗?信不信老娘吸干你的阳气!”
“不信。”骷髅头落到了一个黄衫男子手中,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
“你要吸我的阳气吗?”他张嘴,獠牙利齿。
“不要。听说有吸猫的,没有吸老虎的,你这种肉食动物口臭太重,我可受不了。”骷髅头被握在手里,插翅难飞,还要逞口舌之快。
“为我做一件事。”他的手指收紧,仿佛随时捏碎骷髅头。
“你就这么粗鲁地对待鬼道唯一的美女?”
青衫男子一怔,“呵呵,美女?鬼道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你居然以为自己是美女。”
“怎么,你敢说我不是美女,要玉石俱焚吗?”骷髅头目露凶光。
“也罢,不和美女口舌相争。阴君有令,办好嘱托之事,还你尸骨,否则将你用石磨碾成粉。”
美女二字让骷髅头兴高采烈地屈服了。
鬼道的最后一道关口,由阴君最信任的人把守。
伥鬼——虎变。
阴君闭关时,他代表阴君。
伥鬼附在骷髅头耳旁说话,骷髅头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15
书生觉得不对劲。这个山岭立着一块石碑,写着“无穷止境”。巨木不参天,高不过一丈,每株树的树根分叉成两股后高高拱起,呈人字形,仿佛千奇百怪的参差交错的树门,而树干粗短,叶片繁茂。
于是这段路像一条贯穿森林的歪歪斜斜的隧道,经过多重树叶的过滤,昏暗的阳光居然带着幽幽的红光。
以往深山老林里,常常听见过布谷布谷地乱叫,人们都知道是鸟。
但是此处为什么会有“嘿嘿,嘿嘿,嘿嘿”的傻笑。四面八方,无所不在。
恐怕定力再好的人也会不胜其烦、心烦气躁。
头顶连片的树伞如同海洋,书生在树荫下每走一步,身前就有数片树叶掉落,仿佛树上有什么动物亦步亦趋。
直到第一百步,树枝上猛地翻挂下来一道人影,皮肤白皙,眼睛布满血丝,形体像蝙蝠。
他和书生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尖尖的舌头呈黄色,舔着发黄的牙齿。
他在等书生惊吓失魂,然后尖叫。以此取乐之后,他就会喷出一道红色的雾气,夺人性命。
但是斑驳的阴影里,书生眨了眨眼睛,然后不耐烦地伸手拨开了他,淡定得就像拨开门楣上悬挂的帘布。
书生继续向前走。
“你为什么不怕!你在看不起谁!”一阵嘶吼回荡。
他的脸变成黑色,腹部凹陷,一条红线像蚯蚓一样从腹部延伸到咽喉。
他从树上落下来,要扑杀这个书生。
十数只无头怪鸟冲进树门,搅得树叶像夏天水塘上成团成片的蚊虫那样胡乱飞舞。
无头鬼怪叫一声。
他回头看到债鬼弯着腰正挤进树门里,脸上阴云密布。
无头鬼比划,“他是我的。你不要抢。”
他气势汹汹,“这不是你的领地,滚出去。”
无头鬼要向前追赶,他扑腾跃起,一条红线在咽喉处扭动。
债鬼大步向前,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在债鬼手里,他就像一只弱小的长脖子雀鸟。
“妒鬼,那个书生的头,无头鬼喜欢,你不要抢,懂吗?”
妒鬼透不过气,黑脸变成了红脸。他不情不愿地颌首。
啪——债鬼随手把他撇到地上,准备和无头鬼追赶书生。
妒鬼抚摸颈部,倒地痛苦地呻吟,仿佛受到很大的伤害。等到债鬼背对他时,他像含沙射影的妖怪那样骤然发难。
红线从口中射出,就像极细的高压水柱。
债鬼人虽然蠢,但是动作机敏,他听到细微的声响,即刻反手以刀遮挡。
债鬼伸手来抓他,“该死的东西,暗算自己人,我们阴君殿前说理去!”
岂料这条红线,望之如水,实则像光,从刀身上折射,射中无头鬼的肚脐。
“扑通”一声,无头鬼倒地。
妒鬼动若猿猴,一溜烟蹿回树上,只见成片树木忽东忽西地摇晃。
该死!
债鬼大怒,横七竖八一通乱劈,叶落树倒,但是诺大的山林仿佛无穷无尽,妒鬼早已不知所踪。他知道妒鬼的来历,知道那红线之毒剧烈。
妒鬼,生前善妒刻薄,相继娶妻妾七房,均因她们不慎和其他男人发生交谈或者擅出家门,而被其活活打死。其又喜附庸风雅,奈何水平一般,因为妒忌友人诗文了得,而毒死友人。
最后落得被乱棍打死的下场。
死后仍妒恨难平,不得往生,求得鬼道收留。
妒鬼本领无他,就是以一口妒气喷之。被喷中之人若三日无解药,定毒发而死。在鬼道之中,他的法术连鬼神都不能幸免。
债鬼抱着无头鬼分寸大乱,无头鬼若死,他还不了债就得永永远远留在鬼道里。
书生方才听见他们争吵,趁机跑得更快。
16
骷髅头看到一地黄沙似鸡毛,就知道来到无用鬼的地盘了。他喊了几声。
一双手从下至上拨开了黄沙,一个大斗笠露了出来,斗笠上有四个字:尘垢秕糠。
“我去,你可有意思,把地名都写到帽子上了,怕别人不知道你轻贱吗?”
“娘娘腔,救救我。”
“你才娘娘腔,人家是正宗的美女。”骷髅头看到无用鬼被自己的黄沙深埋,感到好奇。
“我好像碰到什么了不得的人了。他死死拽住我不放。”无用鬼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一个道士?还是一个书生?”
“一个老道士。书生往前走了。救救我,我落尽九重黄泉沙,都没让他松手。”
骷髅头扎进沙土里,片刻之后,他又钻出来,“不想一起死就把你的沙收起来。”
“可是放他出来会不会打我?”
“你想死,还是被我打?”
黄沙漫漫涌动如长河远上白云间,天空越来越黄。
老道早已昏死,浑身干干皱皱,双手如铁铸一般箍紧无用鬼的腿。无用鬼趴在地上哭,不管怎么蹬腿都摆脱不了这双手。因为老道十指紧缩,无用鬼双腿肿胀得像两条胡萝卜。
“喂,松松手。”骷髅头在老道耳旁大喊,但他没有反应。
“我们快点去找书生,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还是没反应。
“我让无用鬼当四脚马,驮着你追书生。可好?”骷髅头转而和无用鬼说道:“没用的蠢货,你可愿意背他上路,送他一程。”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我还可以护送他们。能不能让他快点放开我,我这双腿就要废了。”
无用鬼痛哭流涕,后悔自己招惹了这人。
老道的手应声松开。
“操。你这种人死了都得占别人便宜才甘心。”骷髅头骂道。
老道颤巍巍地睁开眼睛,“你死了我都没死。等会儿让他快点跑,那个傻大个快要追上书生了。我,我睡一会。”
17
“嘿嘿。嘿嘿。嘿嘿。”妒鬼躲在树上,有树叶遮蔽,准备慢条斯理地玩弄他。书生时而左时而右,进退有序,并没有落荒而逃的模样。
妒鬼更不高兴了。在一个弯道,书生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消失了。
“去哪里了?”妒鬼在树上俯瞰地面,几乎是目不转睛。
难道?他抬头一看,书生阴沉的脸近在咫尺,两个眼珠阴森得吓人。
“你什么时候上树的。”究竟谁更像鬼魅,他吓了一跳,立足不稳。
书生趁势扑过去,两个人从树上掉下来。
落地的一刻,书生一把匕首直接贯穿妒鬼的胸膛,把他钉在地上。
妒鬼面如死灰,然后诡异地笑了,“鬼道的鬼,说是鬼,不如说是已经修炼成了妖怪,所以有的有实体,有的没有,有的像人,想做人,有的就只想做鬼。比如我。”
滚烫的红烟渺渺,妒鬼忽然云蒸霞蔚般地消失。
“嘿嘿,嘿嘿,你跑不了的。”
红影绕绿树,毒气一口一口连续喷来,他意识到书生的危险,不敢戏弄他了,最好能一招毙命。
书生往回跑。
债鬼扛着无头鬼在往前冲,身后紧跟一群无头鸟。
他想的没错,傻大个一定不会对妒鬼善罢甘休。债鬼看到了他,却没有看到妒鬼化成的红影。
“我先砍下你的头。哪怕救不回无头鬼,也可以作为祭奠。”债鬼探手抓书生。
他直奔债鬼跟前,收力,下蹲,跃起,一气呵成猛地抱住债鬼的脸,借助奔跑的力量前空翻。
一把将债鬼拖倒在地,一口毒气堪堪从债鬼头上划过。债鬼赤裸的上半身惊得都是汗。
两鬼终于相争,书生被无头怪鸟围困。
书生忽然明白为什么说鬼道之中的鬼各有不同。债鬼皮糙肉厚,刀锋锐利,妒鬼如烟似雾,全靠毒气杀人。
他们两个人斗起来根本分不出胜负,刀砍不伤妒鬼,毒气又被刀弹开。
书生悄悄挪移,准备趁机逃跑。
债鬼头大无脑,缺乏耐心,竟然不懂得与妒鬼和解讨要解药,非得争个你死我活。
只听他怒号:“该死的妒鬼,你以为没有实体,老子就拿你没办法。我烧掉你栖身的树林,看你如何是好。”
他五指擒住刀锋,势如抽刀断水,铁一般的手掌和刀刃摩擦出大量火花喷射到树木上。
天干物燥,风助火势。无头怪鸟纷纷升空躲避。
转眼之间,三人都被火圈包围。
书生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傻大个,难道他不知道树木烧光了自己也活不了吗?
他突然有点想念老道士和骷髅头了,原来他们两个不是世上最蠢的人。
18
进退无路,仿佛身在火炉,书生渐渐绝望。
“喂喂。哑巴。”骷髅头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幻听了。
“小子,看这边。”老道微弱的声音。
书生望向烈火的包围圈,火墙之外有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
“救救他们。”老道吩咐无用鬼。
“你确定?”
“废话。”骷髅头狐假虎威地咬了无用鬼一口。
无用鬼轻轻抬臂,手指向天,天上黄沙凝结落下,硬如山石。
“啊,啊,啊,啊,啊。”连续响起五声惨叫,火被沙尘覆灭。
“你个傻逼,就不会叫我们躲一躲再施法吗?”骷髅头从三尺厚的黄泥里钻出来。
书生、老道、债鬼相继从黄泥里挣脱出来。妒鬼没有实体,不受束缚,趁机逃之夭夭。
债鬼抽刀乱挥一通,“妒鬼呢!”
“他跑了,你也要把头留下来。”刀砍向书生,他要人头。
“住手!第五声‘啊’,是谁叫的。”老道迷迷糊糊的眼睛里闪出亮光,震慑住债鬼。
“五声?我们,不是只有四个人吗?”债鬼吞吞吐吐。
“不对,是五个人。”骷髅头说,“地上还有一个。”
“糟糕。打得起兴,忘记了无头鬼。”债鬼弃刀掘土,挖出烧焦半边的无头鬼。
他愧疚地呼天抢地,捶胸顿足。
骷髅头问:“道士,你会不会听错了?”
“不会。我坚信。”
“口说无凭,让我来印证一下。”
无用鬼手指向天,又一层黄泥落下,第二层比第一层重一倍。
啊,啊,啊,啊,啊。
“经过我的实验,确定是五声。”无用鬼头破血流地说道。
“蠢货。”骷髅头从第二层黄泥里挣脱出来,扑上去和无用鬼扭打成一片。
债鬼把无头鬼再次挖掘出来,拼命地摇晃他,“兄弟,你还好吗,你有知觉吗,你叫了吗?”
“傻大个滚开一点。”老道一看,无头鬼颈部的位置居然有毛发,他皱起了眉头。
“借你的匕首一用。”老道向书生伸手。
“你要干什么!”债鬼举刀威吓。
滚!书生和老道同时冰冷冷地盯着债鬼,一股寒意从他脊柱直蹿到后脑,他僵住了。
老道以匕首割破无头鬼的衣服,重重点击几大穴位,然后大拇指猛地按向他的心窝。
无头鬼浑身起伏如波浪,然后一个头从颈部慢慢长了出来。
“他有头。”骷髅头大笑起来,“无头鬼有头,哈哈。”
老道也笑了,“鬼道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我都迫不及待要见阴君一面了。”
债鬼仿佛被五雷轰顶,无头怪鸟在空中旋转,发出哀嚎,他们都被骗了。
“需要让他冷静一下吗?”无用鬼准备把手指向天。
“就你屁事多。”骷髅头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我认得他。我当刽子手时,他是监斩官,我们收人钱财,三七分账。”债鬼庞大的身躯瑟瑟发抖,显然受到极大的打击。
“他会不会气得瘫痪啊?”骷髅头幸灾乐祸。
债鬼抽用力抽自己耳光:“我方才差点为了这个人和妒鬼同归于尽。”
老道说:“此人和你一样都对死囚做下了亏损阴德之事。只不过你蠢,他奸诈,所以他死后伪装成无头鬼避过报复。”
“他骗过死囚便可,为何还要骗我继续杀人?”
无用鬼说道:“我听说奸佞之辈横死后会化作佞鬼,不仅不能投胎为人,还必须历经地府各种酷刑后被投入三恶道。”
骷髅头不甘示弱地插嘴,显示他懂得更多,“佞鬼有一种躲避刑罚的方法——换头改命之术,与命格相符的人换头之后,可以让其代为受刑,佞鬼则应替身之命投胎。”
无用鬼说:“替身福大,佞鬼则可以来生享福。本来有缘人就是千里挑一,而佞鬼除了善于模仿他人,法力非常低微,所以就需要有人不断地帮他砍头杀人。”
债鬼杵刀而立,眼泪纵横,“我只是想早日还清孽债,重新为人。”
老道淡淡说道:“你生前死后都杀人如麻,恐怕来世连骡马都做不成,何况重新为人。”
让你骗我!债鬼怒发冲冠,手起刀落,砍下佞鬼的头颅。
血溅三尺,无头怪鸟发出凄厉的嘶吼,开始围攻债鬼。
“不怪我!是阴君,阴君和佞鬼骗我。我要找阴君报仇!”债鬼狂奔而去,山摇地动。
无用鬼涌起兔死狐悲的伤感,“难道鬼道就是一个骗局吗。”
骷髅头也有一些伤感,毕竟他们在鬼道共处了百年之久,“你想面见阴君,一问究竟吗?”
“我怕。”
“杀过那么多人,你还怕。”
无用鬼沉默了,杀人作恶胆子大,真的是这样的道理吗?
19
妒鬼的领地是一片茂盛的森林。树荫交叠,疏光如星海,人声寂灭时鸟儿成群结队,叽叽喳喳,窜上跳下,是一个难得的避暑之处。
但是对于急于脱身的人,此地无疑是一个恐怖所在。
因为山重水复,没有出口。
半天过去,众人原地修整。骷髅鬼四处打滚,“如果不除掉妒鬼,我们恐怕得困死此处。”
无用鬼说:“妒鬼色厉内荏,刚才受到惊吓,必定不会轻易现身。”
老道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他的影子偷偷睁开一双白如冰霜的眼睛,无数的树叶莎莎轻响,就像无数双手掌在悄悄摩拳擦掌。这双有眼睛不断捕捉到妒鬼的方位,他潜伏在暗处从未离开。
但是他太快了,而老道的身手太慢,轻举妄动毫无意义。
老道叹了一口气,睁开双眼,正好迎上书生的眼神,他似乎试图从老道的眼睛里猜测其真实身份。老道避开书生的眼神,把酒葫芦递给他,“喝酒吗?”
书生接过葫芦,饮下一小口,好古怪的味道,又酸又甜?他顿时感到萎靡之状一扫而空,料是奇珍异草所酿造,恭敬地将酒葫芦双手奉还老道。
老道一推,示意他藏好,然后轻轻说:“他就在我们百步范围之内。“
“想办法把他搞下来。”骷髅头尽可能压低音量。
无用鬼准备把手指向天一指,天上的黄泥摇摇欲坠,老道猛地握住他的手指,用力一拗,眼神似乎在说,再砸到我,我和你没完。
哦。无用鬼低头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妒鬼化作红烟之后无形不定,寻常捉鬼伏妖的招数制服不住他,唯一方法就是大声喊出他生前名字,然后一口唾沫吐到他身上,他便会被钉住,任人宰割。”
老道问:“你知道他的名字?”
无用鬼摇头,手指骷髅头,“鬼道之内,他最八卦,如果他不知道,那恐怕就只能问阴君了。”
骷髅头搜肠刮肚,想得脑壳嗡嗡作响,最后附在老道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
老道满意地点头,“你们两个鬼,谁去作饵,佯装独行把他引诱出来。”
骷髅头和无用鬼抱在一起,惊恐地拼命摇头。
书生二话不说起身就走,越走越远。
老道感慨,“你们的胆子竟然比他还小。”
书生走出有一里路。终于,“嘿嘿,嘿嘿”的笑声响起,他抬头盯着树叶交织的穹顶,面有笑容。
“你们这些人真是自以为是,难道我不知道你们是请君入瓮吗?”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你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吗,以为自己勇敢吗?此林之中,我随时可以变幻道路。只要你离群五十步以上,他们可找不到你了。”
一条红影逡巡而过,忽而绕到他后面,然后又绕到他前面。
书生往回跑,妒鬼在笑,“嘿嘿,现在才怕,我要撕烂你的脸,让你装模作样。”
背后伤人,一道毒气射如利矢,书生扑通前跃,在地上连滚几圈,酒葫芦从怀里摔了出去。
来不及站起来,又有三道毒气连射,他连滚带爬,全然顾不上风度,最后重重地跌倒。
一双熟悉的脏鞋出现在他眼前。
“张处士。你打死的七个老婆架火烧着油锅等你下地府,你还不归去。”一个声音大声说出妒鬼生前的姓氏和官职。
妒鬼一惊,大喊:“我不是!”
一时失语,身形陡然僵硬。老道拿起酒葫芦,饮一口酒喷到他身上。虽然不知道妒鬼的名字,但是喊出他的姓氏和官职,加上老道的法术,足以钉住他了。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我明明把路封了。”
“此物是我修炼的本元所在,它在何处,我定能找到。”老道晃了晃酒葫芦。
“嘿嘿。”妒鬼开始笑了,他皱巴巴的国字脸仿佛只有松弛的皮肤,没有一丝肌肉,笑起来就像一个泡水的灯笼。
老道说:“受我的超度,去轮回吧,或许三世以后还可以做人。”
“做人不如杀人,我不会被你们抓住的。”妒鬼的笑容定格,双眼凶光毕现,群树分开,烈日居然都不能遮蔽他眼中的怨恨。
妒鬼的身躯渐渐糜烂,老道看他宁愿烟消云散都不愿意被缚,心有不忍,目光稍微游离,岂料人之将死也不善,他拼死将最后一道红烟喷出,横空射向书生。
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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