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灯下黑(六)
17
乐风在大魔王身上找准会阳和会阴二穴,横一刀竖一刀,中间开个花。
放血,乐风收刀后撤。
大魔王的小短腿不堪重负地剧烈颤抖,他的胳膊把骡子夹得更紧了。如果失去这个支撑,他恐怕会跪到地上。
久违的疼痛推动凝固多年的血液循环奔走,大魔王的头脑如同满载的水桶突然被抽走一块木板,浑浊之感顿时倾泻而出。
半个时辰后,他轻松地甩甩脑袋。发现消失许久的脖子再次出现了,颇有身轻如燕的感觉。
“小猫妖,好本事啊!我要许你三个愿望,只要你有所求,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将为你实现。”
大魔王想走过去抱抱乐风,这才发现脚下黏稠桎梏,寸步难行。
乐风开刀放血,放出了他身上大部分多余的油脂,居然堆积有三尺之厚。
“哈哈。让你见笑了。”
“大魔王大人,你别笑了,先把我拔出来好吗?”骡子半截入土,被油脂埋住了。
“你是何处鼠辈,如何知道我的拳法?”黑大王的呐喊颇有雷霆万钧之威。
尾喜一言不发,只是在黑大王一次又一次将他击倒在地时,出其不意地一拳打在他脸上。
“救他!救救尾喜,救他。”乐风用惊恐的眼神哀求大魔王。
大魔王面露难色,他深深地一呼一吸。胸膛犹如风箱起伏,似乎天之清、地之浊都在七窍的吞吐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他浑身毛孔开始收缩、扩张,散出一股炎热的蒸汽,所有的油脂都被消融了,他缓缓迈步向前走来。
到此时才看出他的庐山真容,一个身高丈二、四肢短小、毛发油亮、脑门奇凸的男人,一副活脱脱的为富不仁的嘴脸。
“救救尾喜。帮我实现这个愿望。”乐风再次哀求大魔王。
“也救救我吧。”骡子躺在一旁呻吟,他快被大魔王的热浪熏晕了,“我好像中暑了。”
大魔王伸出手,拍拍乐风的脑袋,歉疚地说:“当他们二人相遇,犹如两虎争山,必定不死不休,而尾喜远远不是黑猴子的对手。而击败黑猴子,对我来说也力有不逮。”
“你帮帮他。”
“你是我的大夫,你应该了解我的身体状况。我大病初愈,失血去肉已过半数。如今贸贸然出手未必能够制住黑猴子,反而会给他可乘之机,到时恐怕连你们也保不住。况且尾喜不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如果黑猴子被杀,他也将不复存在。这样吧,因为我的无能,不能实现你这第一个愿望。我将答应为你完成四件事。如此可好?”
黑大王发出穿云裂石的咆哮,这是一种古老而奇特的声音,尖锐高昂不像龙吟,震耳欲聋又不似虎吼。它像无数的连环雷,一个雷追着把另一个雷打碎时发出的摄魂之音。
乐风一怔,竟然不自觉地尿了裤子。
“开始了。”大魔王淡淡地说,“黑猴子开始施展驱神之术了。渡劫的大妖鬼和天人五衰的神仙在最后关头都会遭遇这摧人心智的磨难,如果躲避不过,可是要神魂俱碎的。”
大魔王从身上抹下一块油脂,喂进乐风嘴里:“吃下去,然后捂住耳朵,否则这个声音会伤到你的魂魄。”
屋外的三人被彻底压制。
黑大王的手长过膝,配合他的吼叫,挥臂如鞭,落臂如锤,每一出手都有粉碎山峦的力量。买卖二妖将避将战,不敢力敌,只有尾喜毫无畏惧,以血肉相搏。
大魔王突然早有预感地举起双掌,买卖二妖刚好又被踹进大殿,被他一手一个地托住。
“你们难道还不如一根毛?出去再战!”他的眼中闪出莹莹之绿,两道热流输入二妖体内。
买卖二妖瞬间气势如虹地被大魔王推了出去。
“小猫妖,我头上的银针可以拔掉吗?这针扎着穴位,让我一腔热血和油脂源源不断地外泄,这个时候可不利于对敌。”
乐风爬到魔王的身上,逐一把他脑袋的银针都拔了下来。人刚落地,扑通两声,买卖二妖又被打进大殿内,而殿外争斗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尾喜的拳挥不动了。
二妖挣扎爬起,又挺身再战。乐风担心尾喜,也想冲出去。
大魔王一手把他提了起来:“别乱跑。如果实在不行的话……”
“跑吗?”骡子适时地插嘴问道。
大魔王不情愿地说道:“我们只能暂时回避了。这条疯狗,看将来怎么收拾他。”
小白龙忽然苏醒过来,它预感到主人正在不远处。不禁昂扬龙躯,疯狂地呼啸,吹鼓得两条长长的胡须当空飞扬。
大魔王抬头仰望宫殿的穹顶,仿佛洞悉殿外之事:“又来一个?三个?要这么热闹吗?”
18
一条白蛟如定海神针直落大魔王的宫殿。
穹顶被砸穿了,蛟魔王站在大魔王面前,他眉头一紧:“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蛟魔王飞至乌江两岸没有寻见小白龙。正折回花果山路上,听到黑猴子在使用驱神之术和小白龙求救的鸣叫,才发现他们竟都在大魔王宫殿里。
大魔王不悦:“有你这么闯入别人宅子的吗?破这么大的洞我要怎么补?”
蛟魔王答得理直气壮:“我不想和黑猴子直接照面,你这里又没有后门,我还能如何?你的屁股怎么了,为什么在流血?”
“这个小猫妖在给我治病。”
蛟魔王看到乐风和骡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又扭头问白龙:“我不是让你带那个男人来救青道士,为什么带了这个小孩和一只江鳖来?”
小白龙俯首道:“青道士家里只有他们二人,我找不到那个男人。而他们又坚持前往花果山,我便带来了。”
“愚蠢!”魔王呵斥道,“两个小妖怪能有什么用,徒增无谓之死。”
“不是的。上次我没救回我师父,但这次我一定可以救我师伯!”乐风斩钉截铁。
蛟魔王瞥了他一眼,刚好殿外的黑大王狂吼一声,一阵黑光闪耀,连殿内都被笼罩上了一重阴影。蛟魔王伸手一抓,小白龙隔空化作一柄白缨枪落入他手中。
一阵白光从殿内泛起,将黑光压出去。
他们都知道彼此只有一墙之隔,但是如果发生冲突,那就是花果山的分裂,谁都没有这个勇气。
片刻之后,一股黑光破墙而出,宫殿里突然风平浪静。
大魔王冷笑道:“看来他也不想和你撕破脸。”
蛟魔王腾空而起:“我和他是花果山兄弟间的矛盾。但是你拿我花果山小妖炼丹之仇,等你痊愈了我们再做计较。”
“明明是你们求我做的买卖,你们这些土匪山贼一般的妖怪最没有契约精神了。”大魔王对他嗤之以鼻。
“喂,还有我们呢!”骡子提醒蛟魔王带上他们一起回花果山。
蛟魔王冷冷道:“让大魔王送你们回家吧。花果山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言未毕,人已急飞而走。
“看来他和你们还是有些交情。”大魔王对乐风说道,“否则他不会冒着和黑猴子内斗的危险进来救你们。”
“他是乐风死鬼师父的相好。”骡子走过来说。
买卖二妖体无完肤地走进殿内,乐风急忙赶过去抓住他们的腿问道:“尾喜呢?尾喜呢?”
买妖张开手掌,掌心是一根黑色的猴毛:“他在这里。”
“这是什么?”
“他的真身。他已经死了,如今现出本相。”
“为什么?尾喜是毛毛精吗?”乐风眼角流出了泪。
大魔王拍拍他的后背:“不要伤心。他原本就是黑猴子的一根猴毛变成的。如今只是变回一根毛罢了。”
“那他为什么不帮助黑猴子,要帮助我们呢?为什么他是你的奴仆?”
“花果山里,黑猴子和我有过三次交易。第一次,是两百一十多年前,花果山当时还是一片世外桃源,还不是鼎盛的万妖之国。有一天黑猴子取了水帘洞的宝贝来找我,要和我换取另外一件异宝。但是普通的宝物我怎么会放在眼里。”大魔王陷入回忆,“现在想来,那时的花果山还是一个挺好玩的地方。”
“我拒绝了黑猴子的请求。三天后,他再来找我,提出可以用他自己的寿命来交换那件宝贝。可是一只猴子的性命算什么,一点都不好玩。所以我又拒绝了他。”
“他要换什么宝贝,连命都不要了。”
“那是一件可以改变花果山命运的宝贝。后来,黑猴子又屡次纠缠我,于是我想到一个可以让他知难而退的方法。我知道他最珍视的东西就是理想和友情,就提出让他拿二者之一来交换宝贝。
“他在我门前纠结了一天一夜,那囧样实在太有趣了。最后,出乎意料的,他居然同意出卖自己的理想。当时,我以烧蓍草占卜的方法也窥得天机有变,知道花果山将有搅弄风云的一日,于是我就答应了他。”
大魔王脸上浮起诡异的微笑:“我当时拔了他一根毛作为容器,将他的理想褫夺了。等他离开后,我就将这条毛变成了尾喜。”
乐风很不开心,他疑惑地盯着大魔王,一直摇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这好残忍。”
大魔王大笑:“因为我想知道,一个有抱负的妖怪抛弃理想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很期待,当被抛弃的理想化作人形,与他的主人相遇时,他们会产生什么火花。
“他们会像旧别重逢的父子,还是反目成仇的怨偶?事实证明,当一个人看到他抛弃的再也找不回来的理想时,他将不再热爱它,不再珍视它,他会嫉恨、恼怒,会厌恶对方,仿佛对方的存在就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必须完全毁灭对方才能获得平静。”
“你好可怕。”乐风畏惧地离他远点。
大魔王耸耸肩:“不,孩子。在我这里讲究等价交换,他得到了一件至宝,而我只是从他身上拿走了一点乐趣,这很公道。”
“他死的时候,希望将自己托付于你,应该是希望你能带着他离开灯下黑。”买妖对乐风说道,然后把那一根毛放到乐风手心里。
“尾喜?”乐风轻轻捧着它,喊了它一句。那个毛招摇了一下,呲一声变成灰烬,融入了乐风掌心里。
“让弱小和强大平等,让卑微的努力得到尊严,让软弱的规则得到遵守。”
乐风呢喃着尾喜说过的话,虽然不理解,但忽然觉得他火热的心仿佛跳动在自己的身体里。
乐风盯着大魔王:“既然你答应许我四个愿望,我请求你让我师父快点变回人形和救回我师伯。”
大魔王又为难了:“你的师父是南部瞻洲的柳妖吗?我听说过她的事。但是恢复人形是怎么回事?”
“我师伯把她救回来了,但她现在还是一棵小柳树,我想让她快点长大。”
“嗯?如果只是魂归地府,还可以通过行贿地府官员将其赎回。但是她连魂魄都已经化作灰烬,如何被救回来?”大魔王在心里暗自盘算,又看看骡子别捏的神色,已经猜想到一二。
“既然你师伯救回了她,那么也就只有你师伯才能让她快点长大了。”大魔王敷衍道。
“为什么我说的愿望你都不能实现?”乐风抱怨。
“好吧。让买卖二妖作证。为了补偿你,灯下黑将永远为你开放。而你求的四件事,我都将竭尽全力地为你去办。”
“那你放了花果山的狮子精它们,然后帮我救回我师伯。”
大魔王点头:“买妖,你去放人,然后先带他们两个启程前往花果山。我稍做准备跟上。”
乐风骑上骡子:“那我们启程了,你记得每隔一个时辰就用银针扎太阳穴,让自己的血奔跑起来。如此一个月后就会痊愈了。”
“嗯。去吧。我的小神医。卖妖,你扶我到街市上,我要去外面找个人。”
两支队伍于是分道扬镳。
19
买妖是个温柔的人,他牵着骡子,踏云步空向花果山而去。
“为什么你个小孩子会懂得医治我们大王的病?”买妖忍不住问乐风,“之前从各地请过那么多名医都断不了他的症。”
乐风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以前我师父也行医治病,他教我医术是从治猪狗骡马开始的,治人我还真不会。你们大王的情形和我师父以前遇到的一个病例非常相似,当时王二狗家的种猪病了,赖在猪圈里不动,只吃饭长肉不播种,整日阴沉欲死。
“我师父看了之后,说它是因为生活过于无忧无虑,饱食终日导致过度肥胖,而肥胖之后又堵塞筋脉,造成头部多油缺血,自然阴郁厌世。后来我师父开刀给猪放了三大桶油才见到血,又让一匹马拉着猪跑了三天三夜才算是治好了它。”
难怪了。买妖点头自言自语:“那些大夫再高明,也不敢告诉我们大王,他是得了和猪一样的肥胖病才会觉得了无生趣的。”
乐风拍拍骡子脑袋上的肥肉:“人还是要多活动,多锻炼,才会觉得世界欣欣向荣充满生机,否则眼前就是一片黑暗。”
“滚。不要指桑骂槐。老子天天被你们骑,活动已经够多了。”
另一边,卖妖扶着大魔王走到灯下黑的尽头,尽头之外就是高耸黑峻的山脉,山脉的另一端就有通往北俱芦洲的怒川。
断了一只手腕的侯爷被他们赶上了。
大魔王开口:“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匆匆离去呢。我就说是谁在捣乱,封印了小白龙的法力,又一路设计把那个小鬼赶进灯下黑,引入我的宫殿中,还能让我一时察觉不到。”
侯爷把人皮一撕,扭过身来,居然是一个眼大鼻高,高挑貌美的女子。她身姿落拓,好比寒风中的雪松。她的耳垂饱满圆润,耳朵上还打着四个耳洞,挂着四个银色的圆耳环。
“我知道你之前在找我,想让我用听风叙事之术帮你找到治病的方法。这不,我已经把能够给你治病的人送上门了。难道你还要怪我?”
“治病没错,只是治病之法着实让我痛苦不堪。”大魔王擦了擦屁股还在流出的油脂,“而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让我去帮那个小猫妖,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卷入花果山的纷争里?”
“我与他们割袍断义时说过,从此花果山如何与我两不相干,所以我再也不会插手花果山之事。但是你不同,你是一个多事的邻居,哪里有热闹,你就可以管上一手。”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大魔王步步逼近她。
“既然我们追求的事业已经步入歧途,那么万妖的花果山时代由我们开启,就由我们来结束。让我们把自己当成薪火,在全新的时代拉开大幕之前,为他们照亮一段黑暗的路吧。”
“神经病!你到底在风中听到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可不能任人摆布!”
“我听到了,你我都在此劫之中。”
两只乳白的触手突然从地底钻出,像一圈一圈的铜环,套住了这个奇怪的女子。
“我从来不怕灾劫,女娲补天时代我都经历了,还怕什么呢,大不了是一死。我感兴趣的是你身上是否也有这件东西。”大魔王从层层叠叠卷着的肚皮之下掏出一条青灰色的尾巴状的皮套子。
“我就知道黑猴子把黄猴子的另一部分胎衣给了你,你才这么与他为善,还提供兵器给他。”
“如果你也有,不如拿出来交换吧,我照样可以为你鞍前马后。”大魔王笑眯眯的胖脸挤成一团,但触手却越捆越紧。
“你个黏糊糊的蜗牛精,还是笑得这么恶心。我纵使有胎衣,也不能给你。少陪了!”女子冷冷一笑,忽得化作微尘,融入风中飘散无影,触手无力地掉到了地上。
“哼。通风大圣,果然名不虚传。”大魔王收回触手,又揩了揩屁股上的油脂。
“走吧。拉着我跑几圈。”大魔王吩咐道。
20
狮子精、牛精和蛤蟆精带着群妖走出了灯下黑,他们爬上高耸的山脉,准备前往北俱芦洲。
“听说那是一个严寒、地广人稀的地方,奉行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没有尔虞我诈。这样的地方最合适我们了,我们抱团生存,应该能占一个山头。”蛤蟆精憧憬地说。
狮子精想了想:“言之有理,只是我们谁是老大?”
此问题一出,看似和睦的群妖顿时拔刀弄枪,相互仇视,随时要决出一个高低。
“谁是老大?谁站出来告诉我,逃兵应当如何处置!”一个讨人厌的问题被抛了出来。
“谁是逃兵?谁在说话?找死吗?”牛精怒吼。
“是我。”远处的巨石阴影下有一个人,他太黑了,以至于他们没有发现他。而这么黑的人,只有一个。
“黑大王!”狮子精最先看出了对方是谁,惊得连连后退。
“你们说的很好,找死,逃兵就是找死。”黑大王慢慢走出阴影。
“我们不是逃兵,花果山卖了我们,该死的花。”蛤蟆精永远没办法把这句话说完了。
黑大王驱神的巨臂挥过,蛤蟆精化作了肉糜。
退无可退,群妖蜂拥而上围攻黑大王,虽然各有奇技,但不懂得配合。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群妖无一幸免地命毙当场。
“倒也有些本事,早知道就不卖你们了。可惜花果山不能有污点。委屈了。”
黑大王抹掉脸上的血渍,从耳朵里掏出一朵花果山的小花,抛在他们的尸体上。
寒风烈烈,他要回去再和青道士谈一谈了。
嫁还是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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