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灯下黑(五)
14
白绳拖着尾喜火急火燎地冲进殿里:“黑大王,黑大王在后面。”
大魔王注视着尾喜:“啊?他死了没。好不容易他们碰上了,这么快死就不好玩了。”
“百骸俱裂,恐命不久矣。”白绳对大魔王说。
尾喜?乐风急了。但是大魔王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屁股:“安心诊脉,我还不会让他死。”
“把他放到那口棺材里,对,就西南角红色的小棺材。那口棺材是用黄泉土和一个大妖怪的血烧制而成,有回光返照之妙,可以为他续命。”大魔王指挥白绳,又传令二妖:“买妖、卖妖。你们不要让别人来打扰我们。”
“遵命。”
乐风虽然担心尾喜,但是当下给大魔王治病才是最重要的事。他专心致志地在大魔王的小短手上摸来摸去,这只手比他的人还稍稍庞大几分,皮肤光滑而坚韧,就像一条深海大鱼。
“终于摸到你的脉搏了。”乐风大汗淋漓地说道,“我有医治的方法。但是要配合针灸和放血治疗。会比较疼。”
“会疼啊?要多久见效?”
“一个时辰见效。遵从医嘱,应该一个月后可以痊愈。”乐风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不确定地说。
“好无聊。要等好久。一个时辰的话,买妖和卖妖可能支撑不住。”大魔王喃喃自语。
“你,”他的胖手指向白绳,“去东北角找一个三爪龙纹阔口壶,内盛金黄色液体,进去泡一泡,可以解除对你法力的封印。然后你就去帮买妖和卖妖抵挡黑猴子,至少一个时辰之内不能让他闯进来。”
白绳至此才确认自己是被人封印了部分法力,但是到底是谁干的?他在海上游走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股逆向的怪风。是那个时候吗?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细思了。他眼明心亮,找都不用找,鱼跃而起,扑通一声扎入壶中。
只见壶中溅起热烟,一条矫健的小白龙腾空而出,威武的胡须上挥洒出金色的水珠。
“这是什么宝贝,怎么味道如此古怪?”小白龙惊叹道。
大魔王想用胖手摸摸自己的下巴作一番称道,但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摸到下巴,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我已经胖到这种程度了。这宝贝名为帝王夜壶,乃南部瞻洲秦帝御用。后流转至东胜神州,有九位帝王用过。紫薇龙气生生不息,其中的尿液可以破除妖魔巫术,乃至增强法力。小白龙,你速速出去助战。”
骡子当场笑翻。乐风想安慰他,但小白龙脸色一沉,龙尾一扫。待横风卷过骡子和乐风,随即如飞旋的箭矢射向屋顶,准备破殿而出,直接逃离灯下黑。
他可不想和黑大王为敌。花果山不能内斗是蛟魔王定下的规矩。
咚。一声清脆的巨响。血光四射。
宫殿的天花板坚若磐石,小白龙摔到地上失去知觉。
大魔王面无表情:“真是愚蠢,我的宫殿乃是铜墙铁壁,怎么会被轻易穿透。你,小猫妖,在东北角有扁鹊的银针和刀具,你取来为我治病。骡子精过来扶我。”
15
尾喜没死,他掉到一个山明水秀的梦里。
那是花果山。飞泉成瀑,白虹贯日。
老猴王仰指大瀑布,威严地说道:“你们大了,我老了,到退位让贤的时候了。我宣布,谁能率先进入藏在瀑布背后的水帘洞洞天,谁便是我的后继之人。”
群猴抬头,见百丈银光落深潭,激流汹汹,千寻雪浪。
他们窃窃私语,似有不甘,但最终还是纷纷后退一步。
这禅让的把戏每隔几年就要耍弄一番,依然无人敢试。
当猴王固然好,但是还是小命重要。
老猴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非我老马恋栈,但猴群不可一日无主,若无人愿意挑起重担,我虽老迈,也只能勉为其难,继续……”
言语未尽,只听得哗啦一声响。
一只黑猴子扎入碧潭,影若游鱼,下沉失踪。
“我来也!”
瀑布对岸的断崖不知道何时爬上去一只黄毛猴子。他高喊一声壮胆后,决然地扑向瀑布,划出一条彩虹一样的弧线。
老猴王错愕,小猴子鼓掌,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老猴收起窘态,也缓缓鼓起掌:“后生可畏啊。可惜太冲动了。来几只大猴子,拉好藤网,准备捞尸。”
一个时辰之后,趁热闹的猴子已经里三层外三层,但是两只猴子的尸体还没有浮出水面。
老猴王难以置信地望着从天而降的瀑布,又低头望望幽深的潭水。此潭素无大鱼食尸,难道他们穿越瀑布进入水帘洞了?这可是花果山自有猴子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事。
水帘洞,水如注。
两只猴子梯挂于水帘洞前的绝壁,黄猴子双手扒住洞口。他的尾巴吊着一只黑猴子,二猴被瀑布的激流冲得左摇右晃、摇摇欲坠。
他们失败了,黄猴子没能穿过瀑布。而黑猴子攀岩贴行至黄猴子身旁时,被他一尾巴甩得失足坠涯,不得以咬住黄猴子的尾巴,也悬吊于半空。
绝望的僵局中,一双灰色的强有力的手从洞内探出,拉住黄猴子的手腕,把他们拖进洞里。
两猴子倒在地上,七窍吐出几股浊水,已经精疲力竭。
他们看到一只灰猴子倒挂在洞顶的石梁之上,两只招风耳又各穿两个耳洞。耳洞又挂有银环,叮叮咚咚作响,脸和屁股一样通红。
黄猴子大失所望:“先入者王。我们竟然输给一只有六个耳洞的灰毛猴子!”
“混蛋!不是你用尾巴暗算我,我怎会被人捷足先登!”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输给了一个有六个耳洞的灰毛猴子。”
“混蛋!不是你用尾巴暗算我,我怎会被人捷足先登!”
“我操。你听不懂人话是吧。”
“你他妈才听得懂人话,我是正儿八经的猴子。”
奄奄一息的二猴手脚和尾巴并用,厮打成一团。
“喂喂。你们两个傻子,打什么打,老娘又不稀罕当猴王。”
“当真?”两只猴子停下来看着她。
灰猴子尾巴一松,优美地翻了几个跟头落在地上。随手捡起洞中一个石碗,拿到洞前接满瀑布之水,放在两只猴子面前。片刻之后,水色荡漾,化作一碗琥珀光。
她端起来一饮而尽:“这石碗才是我稀罕的宝贝,可以把泉水化作佳酿。饮下之后,千般不愉快都会被抛诸脑后。所以只要许我在这洞中任饮,管你们谁做猴王,反正我不当!”
二猴不信灰猴子所言,各取一碗,争相取水饮下。
酸甜苦辣梦,百味尽在碗中。
他们两个不胜酒力,转眼便晕头转向,拉起灰猴子的手载歌载舞。
“啦啦啦。你个黑小子,胸怎么变白了?”
“屁。我是灰猴子。你手给我放规矩点。”
“哈哈,黑猴子在这里。黄猴子,你怎么屁股变得大了?”
“屁。我是灰猴子。你的手也给我规矩点。你们两个少借醉装疯!”
黄猴子的尾巴勾住灰猴子的脖子:“我有一事不明。你柔弱,而瀑布湍急,如何进得洞来?”
“因为我的脑袋是脑袋,你们的脑袋却和屁股一样。此乃水帘洞洞天,冬暖夏凉,藏有宝器奇珍无数。自古被历任猴王据为私宅,可你们何时见过猴王从瀑布外面跳进来?”
“那应如何进洞,莫不是你会飞?”
“猴王平日睡觉的老桃树第四个树洞,是一条暗道,可以直接进入水帘洞,此乃他们的不宣之秘。我便是从那里进来的。你们这两个蠢货也是命大,竟敢以最危险的方法进洞。”
两只猴子面面相觑道:“我们错了?可既是秘密,你如何得知?”
灰猴子摸摸耳上的银环:“这对大耳朵可不是白长的。它能听风叙事,所以这花果山上没有能够瞒得住我的奇闻秘事。”
二猴问她:“既然你爱洞中的石碗,为什么不当猴王?当了猴王,洞中一切珍宝都是你的私产了。”
灰猴子忽然羞涩道:“当猴王固然好。但不能忍受的是,猴群人口减少的时候,猴王得带头生孩子。我怕生孩子太疼了。”
二猴对望一眼,突然抱着滚地大笑。
“哈哈,你生过孩子吗,怕生孩子的母猴,还是母猴吗。”
“两只公猴子怎知道生孩子的痛苦,让你们笑。”
灰猴子拉住他们的尾巴,把他们拖到洞口,准备让轰鸣的瀑布将他们冲落潭底。
“好汉饶命!我们错了。”二猴抱住灰猴子的大腿,异口同声说道。
“呸,口不对心。不准摸我的大腿。说,你们为什么要当猴王?讲得我欢喜才放过你们,否则!”
“我先说!”黑猴子举起手,“因为我黑,所以我要当猴王。”
灰猴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什么?黑?”
“我是白猴子家族唯一的黑猴子,因为毛发黑,同胞轻视我,连我的父亲都不喜欢我。所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变成一只白猴子。我的母亲告诉我,如果成为猴王,不用风吹日晒,终日在树荫下悠闲地生活,就可以逐渐变白。”
黄猴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两只白猴子生下一只黑猴子?嗯,我聪慧的脑子已经发现你父亲不爱你的真相了。只是你确定你是一只智力正常的猴子吗?为什么不试试滴血认亲呢?”
黄猴子话没说完,灰猴子一个巴掌就把他拍得五体投地、入木三分,省得他失言伤人。
“不要听这个傻子乱说,有时候我晒得太阳多也会变黑,你有空要多做美白。虽然你要当猴王的理由不是很充分,但是我相信你肯定比这只黄猴子要优胜一筹。”灰猴子鼓励他。
黄猴子爬起来:“去你们的。我还没说呢,凭什么他就比我高尚。”
“让他说,虽然我不喜欢听一只猥琐的猴子高谈阔论,但我不占他便宜。”黑猴子也骄傲地站起来,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一只白色的猴子。
“你们听着。”黄猴子又喝了一碗酒,然后把石碗摔到地上。正要霸气侧漏地发表演说,灰猴子一巴掌横至,又把他打得入木三分。
“让你摔我的宝贝,让你摔,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好好!我注意。”
黄猴子再站起来,但气势已经荡然无存,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有朝一日,我若为王,会在花果山的山巅插一杆旗。告诉所有山上生灵,我只做管辖自己的王。不论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和衣食住行,我都将不假手于人。
“我要用十指摘下每一个用以养活自己的果子,我要用双脚走过每一寸承载我生命的土地。我会让每个花果山的生灵都和我一样无拘无束,让他们只属于自己和他们爱的人。从此凤凰不能管,麒麟不能辖,我们只做自己的王。”
灰猴子惊呆了,黑猴子也惊呆了。
“他是不是经常去参加老猴王的鸡汤辅导班。”
“我不知道,反正我听不懂这种辅导班说什么,所以从来不参加。但是我看他说话的时候似乎全身都在闪闪发光。我想他的理想肯定比我的伟岸。要不猴王就先让给他当吧?我以后也要以这样高高在上的志愿作为自己的理想。”
“为什么?”
“这样好像比较容易骗到母猴子的崇拜。”
“你们要信我,我一定能做到!”黄猴子的酒疯到了高潮,四处喷口水。
“我证明给你们看,只要有理想,我们是无所不能的!”黄猴子大喊大叫。
“喂喂,你作什么癫,不要冲动!”另外两只猴子大叫。
黄猴子不容分说地拽住他们的尾巴,一个后腾再冲刺。三人雁阵一般冲出洞口,穿过瀑布,就像三只大鸟飞向蓝天。
救命啊!高处坠落的失重,让灰猴子和黑猴子在水空一色的背景里山呼海啸。
16
越来越近,风像刀子,坎坷的大地、奇绝的岩石和幽暗的波光,近在眼前。
三只猴子即刻要摔得粉身碎骨。
啊!尾喜于梦中惊醒,他的头撞破了棺材盖。
好疼。他摸着脑袋,从棺材盖的破洞中挤出身来。
他看到骡子如同一丝不苟的仆人搀扶着大魔王,而乐风却用银针把大魔王的脑袋扎成了刺猬。
“你们?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尾喜好像长高了,肩膀宽了,肌肉的线条更加硬朗,也好像更黑了。
“在予你为奴之前我是谁?为什么我觉得对三只猴子很熟悉?”尾喜不解地问魔王。
大魔王的人中扎了几根银针,他说话变得敬小慎微,以防针头戳伤鼻孔:“你梦见猴子了?既然如此,你该去面对抛弃你的人了。”
“谁?”
“黑猴子。”
一个黑影跌落,尾喜定睛一看,是买妖被踹进了大殿。
“谁敢拦我!”
卖妖像轻浮的包袱一样,也被抛进了大殿。
“我是谁?为什么过去之事历历在目,感同身受。我是他吗?”尾喜感觉灵魂在躯壳里无所适从,仿佛高大的身体被窄小的衣衫囚禁。
“直面他,你将获得真相。”大魔王失声叫唤,“天啊,疼死我了。”
“别乱动,关键时候了。”乐风呵斥他,在大魔王的肚脐眼上扎上第三针。
黑猴子一脚跨过大殿的门槛未及落地,就看到赤条条的大魔王腋下夹着一头骡子,还有一个小男孩趴在他的腰腹之间,他愣住了。
“什么情况?”他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疑惑,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突然像钢叉一样拦腰将他顶飞了出去。
“来者何人?”今日真是见鬼了,黑大王在心中咆哮!
“买卖二妖,速速出去助阵。”大魔王喊道。
“别再说话。我快找到你的会阳穴了。”乐风手持小刀在大魔王背后之间一分一毫地试探。他的汗流了下来,魔王饱含油脂的汗水也流下来,滴到了他的身上。他好像一个正在熔化的小蜡人。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黑大王双拳敌六手,进退有据,节奏迅疾,且拳风绵密诡秘。好比名家挥毫泼墨,一气呵成,水泄而出,粗中有细,长里有短。对方三人竟然完全没有占到便宜。
不过买卖二妖他并不放在眼中,反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每挨一拳都露出一副若有所思和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不仅不退,反而回扑得更狠、更快,完全是以搏击为乐。
而且少年郎和他一样长得那么黑,不禁让他想起自己在水帘洞的瀑布前练拳的模样。奔腾的流水总是不经意地倒映出他模糊而青涩的身影。
分神令他破绽百出,而每次破绽几乎都被尾喜捕捉到机会回击。尽管挨打就像隔靴搔痒,但依然是对他权威莫大的挑衅。
他开始有点后悔没有携带宝器离山,否则一定在顷刻间便将这些人碎尸万段。
而尾喜每挨一拳,就回忆起更多的事情。花果山,他的花果山,就这样被抛弃了。
他对他,他对他,都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共戴天的仇恨。
编者注:欢迎收看《凡人笔谈之灯下黑(六)》;
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凡人笔谈》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