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灯下黑(一)
1
有时候
对年少时未竟的宏愿
耿耿于怀
只是因为余生已无回头之路
有时候
对一个古老的名字
念念不忘
只是因为期盼传说可以如约而至
2
花果山发生了两件振奋人心的事。
一件是驱神大圣·禺狨王返山,新征集的各路妖兵陆续抵达,不计其数的向天叫嚣的旗帜重新遍布山野。
这些旗帜的内容都很粗简,多数妖怪画的是一根赤裸裸的中指,稍微复杂和有耐心的妖怪,就画出了两根或者三根中指,最丰富的图案是画出某个神祇的头像,然后加上一把砍头刀或者一坨盘旋的粪便,以表示对当权者的不满和蔑视。
当然,美术盛行并非因为新来的妖怪艺术修养高,而是因为他们多半是不认字的盲流,只会画图示意。
蛟魔王对新妖怪嗤之以鼻,因为原来花果山的群妖都略通天地玄黄之奥妙,能识文断字。喝醉了酒,多数是对月当歌,聊修道之艰辛,谈未来之可贵。不像新来的妖怪,喝醉酒就随地小便,然后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其他妖怪嘴里取乐。
可惜有文化的妖怪基本都死光了,新人没有机会见识前辈的风采,蛟魔王很遗憾,他没有在残酷的战争中保护好他的手足。
还有一件事就是山上失去生机的焦土,突然萌发出零星的金色小花,它们向往光明,日出则东,日落而西,虽然植株稀少,但至少证明花果山在顽强地自救。
这两件事似乎在昭示旧时代已经过去,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
蛟魔王进了水帘洞两次,但都没有见到禺狨王,水帘洞中只有一个脸面狭瘦,眉目耸拔的书生守着他的宝器。
第三次。蛟魔王动怒:“伥鬼,你的主人故意避我吗?”
名为伥鬼的书生行礼道:“二大王,我家主人惦记着您呢,怎会避而不见,只是他有要务缠身,今晨已经悄悄离山了。”
“他才回来几日,又作远行?”
“非也非也。主人吩咐了,多则三五日,少则一日,旋即返山。还要与二大王再议合兵抗敌之事。”
“哼。不在也好,省得妨碍我。你且说他捉来的道士关押何处?”
“二大王。我若知道必定如实相告,怎敢欺瞒?奈何位卑职小,我家主人从不轻易将要事示下。”
蛟魔王怒目道:“为虎作伥之鬼,巧弄簧舌。你若不说,是逼我用强?”
“二大王。小奴确实不知。不过,小奴另有一事相禀,以示我对您的敬重。”伥鬼折腰示弱,不敢直视蛟魔王,因为其怒挟有龙威,若直视魔王双目,恐伤及魂魄。
“说!”
“我家主人离山,大约是因为他获悉小白龙前往乌江之事。”
蛟魔王微微一惊,他差小白龙去乌江岸报信一事居然被发现了,但他还是平静道:“哼,有你鞍前马后,他倒是消息灵通。既然如此,今日也无暇与你为难了。”
言未罢,蛟魔王猛一转身,突然化作一白蛟冲出水帘洞,卷风掠云而去。
龙吟之怒涛响彻花果山,那些还在醉酒的小妖,有几个不明就里,以为战争打响,居然吓尿了。
3
一个孩子骑着一只骡子,骡子的脖颈缠着一条白绳。
他们进入一座高大城邦,只见风和日丽,道路纵横,行人步态优雅如流水潺潺,俨然高尚之地。
“小白龙,你认识路吗?”
孩子低头询问白绳,白绳微睁双眼,一脸茫然。
“抱歉。我虽久居东海,但很少上岸,对此地也不熟悉。”
骡子张口说话了。它满嘴海腥,唇齿间夹有贝类的残渣:“你就是个骗子。说变条船载我们到花果山,却半途漏水搁了浅。我央你变头白马驮我们进城,你又变成一条上吊绳套住我的脖子,让我来驮你们。最可恼的是让你把我变回一头驴子,居然把我变成骡子。你说你会干什么?”
白绳心里也纳闷,他的法力不知道为何在海中被封住,导致没有能力继续前行,但他可不允许一只陆上的妖怪嘲笑他。
于是他冷笑一声,突然箍紧骡子的脖子:“我能勒死你。”
骡子窒息,四蹄跪地,连忙摇尾乞怜。
白绳这才手软:“你再出言不逊,别怪我不客气。”
嗯嗯。骡子点头如捣蒜。
乐风茫然地张望四周,有人侧目他们横亘街头且不合时宜的喧闹,但是应该找谁问路呢?一个身形伟岸的中年男人忽然过来喊他:“孩子,看你一脸彷徨,需要帮助吗?”
乐风被他友好的微笑感染,心中平静不少:“大叔,我要去花果山,不知道从哪边走了,您可以告诉我吗?”
中年男人指向东边:“花果山路很好走,但是可不近,直走出了城门,向东还有好几百里路。你需要一头可靠的脚力。我看这骡子性子太野,你恐怕无法驾驭它长途旅行。要不要考虑卖给我,得了钱,你去买头小毛驴慢慢走,那样比较安全。”
一边说,他还一边用手重重地拍打骡子脑袋,又撬开它的嘴巴检查牙口。
骡子隐忍不发,它人生地不熟,贸然说话怕被发现是妖怪。
“呦,这头骡子吃壳类,不错,不错,牙口好。经过训练应该能下海捕鱼。就是脸色血红,是晒伤了,还是高血压?怎么样,我不嫌它有病,卖给我吧。我叫侯爷,是傲来国出名的好人,我会给你个好价钱的。”
侯爷尽管吹毛求疵,但显然对骡子还是相当满意。
“你才有病,让骡子下海捕鱼。老子又不是鱼鹰。再敢碰我,我揍你。”骡子激愤得要直立起来当场操戈。侯爷被骡蹄子晃花了眼,明显受到惊吓,几乎失足跌倒。
乐风怕惹出事来,赶着骡子就要离开。
侯爷缓过劲来,拦住乐风的去路,笑道:“原来是头骡子妖啊,这种寿命长、法力低、干活多、吃饭少的妖怪现在很少了。”
“它吃饭很多!”乐风忍不住纠正他。
“它吃很多,你可以给很少,这种妖怪皮糙肉厚,十年八年没吃都饿不死。我出五金买你这头骡子好不好。”侯爷不怀好意地看着骡子,伸出灰色的手指掐了掐它的脸颊。
“你有灰指甲?给我滚开!”骡子咆哮。
“五金?”乐风毫不犹豫地说,“不卖。金钱如粪土,友谊值千金。”
“哈哈,金是粪土,友谊是千金,换言之,千金就是千粪土,那友谊就是千粪土,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侯爷又说,“加十个鸡腿,二十斤果糖。”
“友谊是粪土?好像是这个逻辑。还有鸡腿、糖?”
乐风的口水流了出来,思想发生剧烈斗争。
“再加十个鸡腿。”
“啊!”乐风开始愧疚地抚摸骡子的脑袋,他的防线要崩溃了。
骡子的口水也流了出来,但转念一想,不对,这是要卖了他啊。
它醒悟的自尊心勃然大怒:“该死,卖我!王八蛋,都欺负我!”
骡子突然狠狠咬了侯爷一口,然后拔蹄狂奔向人群,横冲直撞,搅得市集人仰马翻,似有玉石俱焚之心。
这会工夫,连白绳都勒不住它了。
4
等到骡子消停下来,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
乐风和白绳一路颠簸晕眩,都无精打采地趴在骡子背上。
“这是哪里?”乐风眼冒青光,只见此地建筑与先前城郭大相径庭。
原来的城邦与汉朝建筑相仿,土木结构,脊瓦、山墙、花砖都如出一辙,不过用料更好,规格更高、更大,显得庄严厚重。而此处街道虽也规整,但房屋都是由巨大花岗岩堆砌,四四方方,窗户硕大,天井狭小,三层重叠的飞檐显得多余,且遮蔽了多数阳光,铺天盖地是一片冷峻的青灰色。
东边一堵墙壁上贴着各种各样的买卖告示,贴纸都是艳丽的黄色,能够一下子抓住人的眼球,而在黄色中有一张红色的告示更加鹤立鸡群。
上面写着“魔王有请”,内容是“谁让魔王得到乐趣,谁得到魔王的承诺”,落款是“灯下黑”。
“糟糕。”白绳刷一声变成青绳。
“你还敢变色?是不是吐胆汁了?不要脏了我的皮毛。”骡子厌恶地说。
白绳居然无视骡子的不敬,继续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们闯进灯下黑了。你也是妖怪,应该知道这个地方吧。”
“哪里?”骡子也看那张红色的告示。
“灯下黑!”
乐风感觉世界变得摇摇晃晃,低头一看,发现骡子的长耳朵盖着眼睛,四足疲软欲坠。
乐风不解:“这个告示有这么可怕吗?”
乐风仔仔细细地看这张告示:“魔王的承诺?什么意思,魔王要招亲吗?我觉得隔壁这张告示更有意思耶。”
他指向红色告示旁边再旁边再下边的一张黄色告示,上面写着两个字“危险”,没有任何内容,但用浓墨画着一个头像,整脸全黑,只有眼睛和额头有一处留白。
“你们看,怎么会有这么黑的人。”
骡子认真地对他说:“小鬼,从现在开始,手不要乱指,话不要乱说。这个鬼地方的可没几个好人,看你不顺眼就可能动手杀掉你。”
“可是,我们在南部瞻洲的时候虽然有官府,但是官府不管事,人家不也是想杀你就来杀你,你忘记了吗?”乐风反问骡子。
骡子被问倒了:“反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灯下黑,是个什么地方?”
白绳一脸正儿八经地说:“我们已靠近花果山,正身处东胜神州傲来国。东胜神州者,敬天礼地,心平气爽。而傲来国民,尊礼守法,克己自爱,事事规矩,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乃道德典范。
“但光明如日月尚需轮值,浩荡如潮水也有起有落,这世上连神仙都难称品格完美,何况凡人?所以正人君子如傲来国民者,也难以忍受时时生活在圣人的假面之下。”
白绳咽了咽口水,接着说:“傲来国好比东胜神州的明灯,而灯下黑就是投射在灯台下的黑影。大概一千三百年前,傲来国民在东胜神州和北俱芦洲的边境荒芜之地修建了一条古怪的街市,那里无常住之民,无授命之臣,为礼法光辉下的飞地,刑罚管辖外的森罗场,专营各种丑陋营生,以满足他们不可见人的欲望,被称为灯下黑。”
“我们都是妖怪,难道还怕凡人不成?”乐风问道。
“阴暗的人心就像夜里吸引虫蛾的明月和荒野里召唤鹰鹫的腐肉。这条街道一开始只有傲来国民前来宣泄,但后来连仙、妖、鬼、魔都纷至沓来。
“最终有一个魔王占领了此处,他身怀异宝,能够使人的天赋、才能、运程、胆气,甚至梦境等等虚无之物,都变成可以流通的具象之物,加之经营有道,灯下黑很快从一条街道逐渐扩大成一座城。这里,也慢慢变成了仙魔妖鬼人龙蛇混杂的黑市。”
“虽然我不理解,但好像挺不妙。那我们即刻离开吧。”乐风催促道。
骡子慌张的鼻涕在脸上抽搐:“小鬼。虽然灯下黑代表邪恶,但这里又偏偏是东胜神州、南部瞻洲、北俱芦洲、西牛贺洲四个部州中最讲规则的地方。”
乐风疑惑:“让一群追求无法无天的人守规则?”
白绳解释道:“这里有三个规则必须遵守,其他再无束缚。第一个规则是发生交易的人必须等价交换,童叟无欺;第二规则是非交易不可进;第三个规则是违反前二则者,永囚灯下黑。”
“非交易不可进?”乐风不明。
“为了提高经营效率,灯下黑禁止进入者不交易就离开。”白绳答道。
乐风有点害怕了:“这不是强买强卖吗?我们可是身无分文。”
白绳说道:“东胜神州有丰富的金银资源,最不缺的便是钱。灯下黑的主人蔑视金钱,明令禁止在灯下黑使用金钱进行交易。相反,身体、器官、生命,乃至一首曲子、一道佳肴,反而成为了流通货币。”
“太棒了!”乐风不禁惊呼,“那我可以把骡子秒剥虾壳的秘技卖掉吗?”
“若果有人要的话。呵呵,我们且行且看吧。”白绳已经不想多说一句话。
5
灯下黑的道路就像一张经纬不分的蜘蛛网。
道路两边是林立的商铺,妓院、赌场、酒楼、屠宰场、澡堂,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站街招摇的美人画着各式各样的妆容,莫辨是人还是妖怪,但一应地袒胸露乳和香气扑鼻。
走过这样的街道,骡子和白绳都面红耳赤,反而乐风镇定自若。
“小鬼。你不要盯着别人的胸脯看,你不害臊吗?”骡子训斥乐风。
“为什么要害臊,我是奇怪那些女子的胸膛都画着一盏小油灯,而且她们穿这么少不怕着凉吗?”
白绳咳嗽几声:“你倒是见怪不怪啊。”
“这样的妓院、赌场和澡堂在我们汉朝的郡县比比皆是,越是繁荣喧嚣之地,越多花样。”乐风漫不经心地说道。
“南部瞻洲竟如此淫秽糜烂?这些下流的勾当都能展示于光天化日之下,还让你一个孩童知晓?”白绳不敢置信。
“我师父喜欢到妓院喝花酒,有时候他没钱了,就会带着我一起去,然后抵押给妓院的老鸨,等到第二天出摊算卦赚了钱再把我赎回来。那些姐姐哥哥对我可好了,经常给吃给喝。”
白绳大跌眼镜,骡子连忙澄清:“不是南部瞻洲如此,是南部瞻洲的大汉朝如此。像我们乌江两岸便淳朴得很。”
“你们大惊小怪了。我们汉朝还有很多皇帝喜欢男宠和娈童,他们带动风气,有的妓院就专门网罗漂亮的男人招揽生意。我看这里没有男妓,实在不算繁华。”
“你们的皇帝是女人?”白绳小心翼翼问道。
“才不。都是白白胖胖的男人。”
呃……骡子扶着墙,白绳扶着骡子开始作呕。
“不要意思。你们好像溅到我了。”一个声音在昏暗的墙角发出来。
谁?骡子惊呼一声。
一个五尺高的黝黑孩子,穿着一件粗旧的黑衫,就像人的影子那么不起眼。
他站起来:“惊吓到你们了。我实在太累,所以瞌睡了一会儿。你们很面生,是初来乍到吗?”
乐风点点头,他看到黑孩子的左额头有刺着一朵有底座的莲花,觉得他黑得很眼熟。
“这是什么?”乐风问他。
“一个标记。”
“好奇怪的标记。你叫什么名字。”
“尾喜。灯下黑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白绳低吟道:“尾喜,真是一个好名字,你出生的时候你的父母肯定很开心。”
尾喜坦然道:“我没有父母,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灯下黑。”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一群牛高马大的人在接近他们。
黑孩子机警而急促地贴着墙壁向上攀爬。他蜷缩进屋檐的空隙之中,好比夜行蝙蝠融入了黑暗。
“喂。你们两个,有没有看见脸上有这样刺青的人。”一个面若焦炭的彪形大汉手持扫把走近乐风他们,拉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胸膛上烧焦的毛发和一盏小油灯刺青。
“没有。”乐风警惕地摇摇头:“脸上有这个标志的人是坏人吗?”
大汉声如响雷:“坏人?他当然是坏人。他专门破坏灯下黑的交易,是魔王的叛徒。就像昨天有个女妖要卖身给我们兄弟为奴两百年,以换得我们帮她渡过雷劫,我们都已经达成契约。
“结果这个黑小子倒好,昨晚趁老子睡觉,拿了一根避雷针别在我胸口,把女妖的雷劫都引到我身上,结果女妖也跟他跑了。这种不守规矩的家伙在灯下黑人人得而诛之,你们瞧见了他要马上通报我们。知道吗?”
骡子看着他皮肉模糊的胸口:“嗯。你露点了,快把衣服穿好。”
大汉盯着骡子,忽然有点猥亵地笑了:“小骡子。我就喜欢你这种结实的牲口,你有空约我。我就在这条街上巡逻,不分昼夜。”
说完,他就大摇大摆地走开了,身后还跟了好几个随从,肩膀或者胸口上都有刺青。
骡子打了个冷战:“这里的人都是变态吗?”
白绳这才开口:“那个黑孩子好奇怪,我似乎闻到了花果山的味道。”
“你还在吗?”乐风抬头喊道。
屋檐上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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