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灯下黑(四)
11
一间黑寡妇妓院,折倒多少男人,门面却高洁肃穆,恍如学堂。
没有人愿意收乐风他们要卖的花果山老马猴,谁都怕惹麻烦。
乐风他们屡次碰壁,直到来到这烟花之地。
“孩子不能进。牲口也不接待。我们是正经营生。”
龟公拒绝眼前这奇怪的一人一骡入内消费。
“不。我们不消费,是卖猴子。”乐风一边解释一边指向骡子背后五花大绑的大马猴。
“猴子?不要。猴子能做什么?”龟公走过来看到昏死的大马猴,又改口,“嗯,原来是这个老王八。还行,高高大大,有点人样。你们卖什么价?我只能提供包夜一晚,或者一席群莺荟萃的花酒。”
“我要二十个鸡腿。”乐风毫不犹豫地说。
“没出息。”龟公斜瞟他一眼,“黑寡妇童叟无欺,这猴子能值三十只烧鸡,你们等等,我去用个麻袋给你们装。”
骡子暗骂:“瞎眼的绿毛龟,这猴子居然比我还多值十只烧鸡。”
“等等。”一只毛茸茸的手搭在龟公肩膀上,“这只猴子是我的,他们卖不得。”
一个牛高马大、方脸阔口的男人不知不觉靠近了他们。不知道是黝黑的肤色使然,还是此刻的情绪不佳导致,他看上去杀气腾腾。
白绳把老马猴一松,像眼镜蛇一样在骡子的背上直立起来,失声道:“黑大王?!”
男人眯眼一瞧,似笑非笑:“哟?小白龙怎么变成一条麻绳了?来,我来接你们去花果山。”
啪。龟公拍掉男人的手:“他们带来的自然是他们的货物,怎么卖不得?而且在我们妓院,谈好价钱就是完成交易了,谁都不能搞破坏。你如果有意见就去请卖妖或者大魔王评理。”
黑大王一怔,说道:“你可知道我是花果山……”
“谁知道你是谁?”龟公直接打断他的话,“还他妈的花果山,我本是灯下黑最好的匠人。若不是孙猴子把我铁匠铺里的兵器席卷一空,害得我血本无归,我何至于沦落到妓院当龟公。你记住了,在灯下黑,大魔王才是我们的规矩。”
说完,他朝乐风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就走进妓院准备烧鸡。
“算了。这只大马猴我不要了。”黑大王轻轻一脚,老马猴的头就被踢飞,血溅了骡子一身。乐风目瞪口呆。
“你们呢。是乖乖跟我回去?还是?”男人威胁他们。
“他是谁?”骡子悄悄开始向后腾挪。
“驱神大圣。我们叫他黑大王。”白绳想喊跑,但是它的身体却因为恐惧而僵直,喉咙也干涩无比。它知道禺狨王和其他大圣不同,此人修法不修心,空有一副人的皮囊而浑身兽性,时刻处于一触即发的暴怒状态。
怎么办,千钧一发,刻不容缓。
“终于找到你们了!放下那只骡子!”侯爷在远远的街头号叫。
与其形影相伴的人熊弓身跳跃,连滚带跑冲向他们,目露凶光:“为了你们这单小生意,跑了一天一夜,浪费我身上多少油膏啊!”
“竖子休得猖狂。我们花果山黑大王在此,我们才不怕你。是吧,大王!”白绳叫板人熊,然后拖着骡子和乐风往黑大王身边靠。
黑大王面露厌恶之色,但白绳说的好像也没错,他是花果山的大王之一。
“谁敢拦我!”人熊扑至黑大王跟前,张臂直立,十爪生光,威风凛凛。
蠢货。
黑大王甩出一掌,如风吹草动般漫不经心,把人熊直接拍到了地上。再回头一看,一个陌生的影子领着骡子夺路而去!
“幼稚,怎么可能跑出我的掌心。”黑大王正要施展移行换影之术上前将对方拦下来。
“何方贼子,坏我好事。”侯爷冲上来把黑大王的双腿一抱,黑大王居然扑通一声,摔得四仰八叉。
“什么人!”黑大王站起来,吼得地动山摇,但是人熊和侯爷居然不见了。
骡子他们也失去了踪迹。
12
“跑快点,沿着阴影跑。那个妖怪的法力好像很高。我们必须隐蔽,必须快!”尾喜在前头带着骡子狂奔。
骡子眼泪鼻涕舌头都甩出来了:“你这是什么速度!一个小孩跑这么快!”
“谢谢你第二次救我们。”乐风的声音在狂风中飘散。
“为什么你总能知道我们遇险?”白绳有点疑神疑鬼。
“我一直离你们不远!”
“为什么在我们附近?”白绳紧接着抛出另一个问题。
“我方才离开之后,细思许久,觉得将理想托付给你们最合适了。”
“是吗?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理想。”白绳看着尾喜狂奔的脚步。觉得他法力应当不低,但是为什么步伐全无章法,他在掩饰什么吗?
“我也不需要。我的理想就是每天可以好吃懒做,又不愁吃穿。”骡子急忙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没指望你们。你呢?乐风。”
“我?我不是很理解你的理想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想大家都平安快乐。我也希望能帮助你去实现理想。”乐风觉得自己词不达意,他有点受宠若惊,有点彷徨。
“是啊。你还是个孩子。但也只有你了。”
他们在一座巍峨的宫殿门口停了下来。
尾喜喘着气说:“那个妖怪的法力太高。恐怕灯下黑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没有人可以在大魔王面前放肆。”
“你是说,这里是大魔王的宫殿?”骡子诧异地看着眼前破败的庞然大物,以及那无人把守的大门。看起来这里更像一座无人打理的前朝遗物。
“对。进去吧,想办法让大魔王觉得你们有趣,他就会庇佑你们。这是唯一的活命机会。”
“要卖身为奴吗?”骡子忐忑道。
乐风很害怕:“我们会被制成药丸吗?”
白绳问:“你不愿在大魔王手下为奴是因为他会伤害你的性命吗?”
尾喜摇头:“并非如此。大魔王喜欢拿人取乐。花果山的妖怪是货物,没有选择的权利。但是卖身给大魔王的人,是奴仆。大魔王会以尊重和关怀为名,了解你的人生追求,然后安排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工作玩弄你。”
“比如呢?”骡子问道。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追我的那群莽汉,他们告诉大魔王说喜欢招摇过市的生活,最好能委以治理街道的重任。于是大魔王安排他们当了清道夫和更夫,日日夜夜扫大街。”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将自己出卖给大魔王?大魔王给了你什么工作?”白绳问。
“我?”尾喜有些尴尬,“我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只知道自己睁开双眼的时候就是大魔王的奴仆了。我虽然不知道过去,却知道所憧憬的未来。所以我告诉大魔王,自己希望从事和理想相关的工作。”
“结果呢?”白绳追问。
“结果那个混蛋,让我每天在各个街头作超过八个时辰的演讲,题目就是‘谈谈如何在大魔王的指引下实现理想’。整个灯下黑的人都笑话我。后来,我禁不住这种侮辱就逃跑了。而且只要有机会,我就破坏大魔王的各种交易,借此报复他!”
“好吧。确实是一份羞耻的工作。”连厚颜的骡子都不得不赞同尾喜的看法。
尾喜催促他们:“快进去吧,我怕他追上来。”
“你不进去?”乐风问他。
“不。我不能被大魔王再次羞辱,宁死不屈。你们走吧。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卖身为奴。”
“我会努力的。我也不想做奴隶。”
骡子他们忐忑地闯入这座奇怪的宫殿。
“哪里走!”
一团红火焰裹着黑烟从天边如流星坠落,强大的气流把尾喜掀翻。
黑大王目如闪电,伸腰跺脚,火瞬间熄灭。
他又大喊一声:“哪里走!”
强大的音浪炸开,穿过宫殿三道门。
骡子脑袋如遭重锤,耳朵流出了血。
“尾喜怎么办?”乐风用手塞住骡子的耳朵,显得忧心忡忡。
“我去看看,你们快往深处跑。”白绳落地折返。
尾喜呈大字形拦在黑大王面前,他做好了一切打算,包括死亡。
黑大王无视他:“滚开。我不想在灯下黑溅无谓的血。省得那只肥猪发脾气。”
他微步向前,一晃就晃到尾喜身后。他要再往前走,尾喜却向后翻了个跟头,又拦住他的路。
尾喜发抖,这是羊羔面对猛兽时本能的畏惧。但是他决心用稚嫩的角挑战敌人的獠牙。
“找死。”黑大王皱眉,横扫一脚,势同巨浪推山,被挤压的风如一柄铲子劈向尾喜。
尾喜看不见无形的风,但看得到风携尘土,如沸如扬。他猛一蹲一倒立旋身,双腿向上一蹬,拔地而起,将风刀斜推向半空。
砰。宫殿的石壁被砍出一道巨大的裂缝,就像咧嘴的嘲笑。
尾喜的双腿一软,脱力坐到地上。
黑大王扫了他一眼,径直向前走。
尾喜以手代脚,再翻一个跟头,还是拦在黑大王面前。
黑大王发怒,举臂下压,呈擒龙之势,要将尾喜撕成碎片。
尾喜分毫不让,向上斜击双掌,以力碰力。二人十指交错咬合,四手纠缠,竟然僵持了一会儿。
这大出黑大王意料:“何方妖怪?竟有几分本事!”
尾喜无暇说话,他是强弩之末,只要开口必定气泄力竭。
黑大王厌他痴顽,已生杀心。先以蛮力将尾喜十指指骨尽数夹裂,但尾喜闷声不吭,手掌前推拒敌的力气又增几分。
黑大王再运劲,双手左拉右扯如长弓横张,欲将尾喜撕成两半。
既然横竖是一死,那就以卵击石又何妨。尾喜双目中闪出决绝的寒意。
什么?黑大王吃了一惊。
尾喜陡然间屈膝腾空,翻身自断双臂筋骨,以摆脱钳制。一仰一俯,头落如石锤敲击,猛烈地撞向黑大王的天灵盖!
哐。闷的一声响,尾喜居然将黑大王撞倒在地,震荡得尘土飞扬。他自己也昏死倒地。
白绳借尘幕游近尾喜,将他一卷,迅速带进宫殿去。
黑大王满目重影,难以相信自己会被无名小妖击倒,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该死!他大叫一声,冲入宫殿。
13
大魔王宫殿有房千间,门户大开,奇珍异宝在各个房间堆积如山,还有一些房间就只有炼丹炉在孤零零地烧着。
大魔王欢迎任何人到王宫和他进行任何交易。
千间殿如出一辙,大约象征一成不变的生活。大魔王在哪儿?骡子只顾足下生风,想将危险抛之脑后,而乐风目光如炬,众里寻它。
他们看到狮子精和蛤蟆精等群妖在一间丹房内大快朵颐,群妖或许不知道那是最后的早餐。但是骡子没有时间停下来提醒他们,黑大王的怒吼隐隐约约从身后传来。
终于,在一个殿门前看到伫立的买妖和卖妖。乐风拉着骡子,不顾三七二十一撞门闯殿,二妖也不阻拦他们。
三人踉跄扑跌在地。宫殿遍地是汗牛充栋的古怪宝物,只留下中间一条通道。通道的尾端是一个巨大的白褐相间的螺纹王座。王座上的人长约丈余宽余七尺,不见手足,仿佛巨人一根蜷缩的大拇指,指头有两个小眼睛和一张小嘴巴。
骡子深感震动,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您是灯下黑的大魔王吗?”乐风仰视而问。本来他还想诚恳地与大魔王对视,奈何大魔王的眼睛太小又飘忽不定。
“嗯。啊。一只小猫妖?一只鳖精,有点意思的组合。你有何出彩珍宝或者奇特的表演献上吗?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到我这里来了。”
大魔王声细如飞蚊挥翅,虚弱地再次强调:“自从我生病以后,就没有人敢来了。”
“为什么呢?”乐风问他。
“我患‘了无生趣’之病多年,只欢迎能给我带来乐趣的人,如果不能给我带来乐趣,我会把他杀掉。”
“杀……杀……杀掉。”骡子吓得口吃。
乐风大吃一惊,想恳求大魔王高抬贵手。
他想到了自己体内的金丹,他询问大魔王:“我体内有三枚金丹,不知道能否治愈您的疾病。”
大魔王的小眼睛盯了乐风的肚子一会儿,说道:“好无聊,好无聊,这样的金丹在凡间虽然稀奇,但是我想要的话随时可以找道德天尊换上一壶两壶。况且,金丹和你已融为一体,取出来好费事。”
“那如何是好?”骡子小心翼翼地试探,“您喜欢看表演吗,就是比如吞剑、吞火炭、吞烧红的铜汁?”
“无聊。我快没耐心了。”大魔王越来越小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
乐风和骡子心跳如擂鼓。
如果他只是普通害病的话,或许还有方法。
乐风硬着头皮问:“不知道您的病症如何?如果可以详细阐述一二,或许我有办法。”
“嗯?信口雌黄的话可是会被我杀掉的喔。”
求见大魔王的妖怪,好比过江之鲫,这是第一个夸下海口要给大魔王治病的。
大魔王突然有了一点点兴致:“我是一个年纪很老的妖怪了,老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和我同时代的妖怪现在几乎都变成化石了。只有女娲手下一只老龟精还活着。当然,这几百年我没见过他,没准他已经被人做成算命的龟板了。”
大魔王接着说:“可是活得越久,我越发觉得生命太长,世界无趣。为了忘记生活的空虚,我行遍四大神州。挖过矿、卖过老鼠药、刨过坟墓、开过当铺、造过反、当过王侯将相,也做过祸害一方的邪魔和救苦救难的神仙。可谓珍馐百味,世间风情几乎一一尝尽。
“最后,我不幸地发现,自己开始烦腻百味,厌倦人生,患上‘了无生趣’之病,余生只想安安静静等死。奈何我的生命周期又漫漫无期,我想过自寻短见,但因为怕疼作罢了。”
骡子忍不住暗自吐槽:“烦腻百味还这么胖,你就吹嘘吧。”
大魔王听到了,他的耳朵像鸡耳朵一样深藏不露但非常灵敏:“我是体虚发胖。喝水喝风都要变成肉。小小鳖精莫要再放肆。”
他接着说:“有一日,我无聊地躺在海上随波逐流,十数年后便被潮湿的海风推到了灯下黑。当时傲来国制造了买妖和卖妖这两个妖鬼把守灯下黑。
“他们一个代表买方的利益,一个代表卖方的利益,能够掌控发生在灯下黑的一切买和卖的事,可以随时为有纠纷的人主持公平。
“我看到他们煞有其事地利用公平的规则来保证诸人可以持续作恶,就被深深吸引了,也对摆弄人性这件事情萌发了兴趣。
“我知道。”乐风举手,“买卖妖就像市集上的公平秤。”
“对。我降服了卖妖和买妖,就相当于统治了灯下黑。后来,我不断地扩大这里的规模并改良经营方法。但是大概六百年前,我发现即便是灯下黑,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僵化刻板。
“我也越来越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算起来我已经四百五十多年都没有在这个王座上换过姿势了,体重也增加了不下十倍。我想再过几百年,我应该会变成一块石头吧。不过没准我变成的石头在遥远的千万年后又可以蹦出一个大妖怪,这样或许也有点意思。”
“那您再讲讲您的用药史?”乐风心里想起了师父的一个病例。
“我最不喜服药。只是在和花果山的黑猴子谈以妖怪交易兵器的买卖时,他的随从,一个病态的鬼魂给了我一个方子,可以把妖怪炼成七情六欲丹。这种丹药服下时,令人飘飘所以,精神亢奋,我借此来缓解厌世的情绪。”
“不知道您是否允许我为您把脉。”乐风听他述说自己的症状,逐渐有了一些把握。
“嗯。随便吧。希望你不要太无聊。”
魔王的身体分化出一只圆圆胖胖的小短手,五指已经退化,就像一段硕大的粉藕。乐风慢慢爬上了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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